一隊騎兵從大隊明軍的後方奔馳上來,他們胯下騎着的正是此前王一凡先人送回寧遠的蒙古駿馬,強勁有力的馬蹄踏在還沾着點點露水的草地上,濺起了一片水霧。
被左右親兵簇擁在中間的,是剛剛在京城升都督同知、授總兵官趙率教,這一路上他的心情複雜而焦灼,直到發現了王一凡和袁芳攜手走出營外時,一顆心纔算放了下來。
對於眼前這片遼闊的蒙古大草原,他有着刻骨銘心般的難忘記憶。
相比於女真人,他更憂慮蒙古人那強悍威猛、來去如風的恐怖戰鬥力。
蒙古人素以遊牧爲生,絕不從事農耕飼養這種看起來很掉價的下賤活。
而女真人則截然相反,他們以騎馬狩獵爲生,也幹些飼養家畜的副業。
一旦進入戰爭狀態,蒙古人可以在第一時間組成一支驍勇善戰的騎兵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襲大明的廣闊疆域。
一旦得手或是受挫,他們就會迅速撤回大草原上躲藏起來,這種無賴般的打法讓大明邊軍吃盡了苦頭。
而女真人則不一樣,他們因爲眷戀佔有的耕地和牧原,並不能輕易便捷地組成一支大軍快速殺入,這就給明朝的邊軍提供了充足的準備時間。
女真人自古就懼怕蒙古人,早在宋時,佔據了華夏半壁江山的金朝就被成吉思汗率領的蒙古大軍一鼓而滅,從此一蹶不振。
但自從明太祖朱元璋起兵反元之後,被趕回北方的蒙古人雖然屢屢侵犯明朝邊境,聲勢最旺時曾一度突入河北、山西,殺死男女二十多萬,擄走牛羊家畜二百萬頭,卻無法阻止整個蒙古部落的衰落。
在明的中後期,蒙古和明朝實現了和睦相處,通商互市,藏傳佛教的引入後,更是讓以往嗜殺如命的蒙古人感受到了深深的罪惡,開始產生對來世各種報應的恐懼。
也正是因爲如此,努爾哈赤才率領着女真人逐漸在遼東崛起,一發而不可收拾。
趙率教便是在此時來到遼陽,併成爲遼東經略袁應泰的中軍。
恰逢蒙古地區大旱連連,不少窮困潦倒的蒙古人流落到遼東境內,淪爲乞丐。
有人勸袁應泰不必理睬這些兇悍之徒,甚至必要時可以出兵驅逐他們出境。
但素以仁政著稱的袁應泰卻意外動了惻隱之心,不但允許這些蒙古人留在遼東,甚至還容納了部分蒙古人進了遼陽。
災難因此降臨,努爾哈赤率領軍隊突襲遼陽,僅一天時間就攻下城池,燒殺擄掠足足三天,將原本興旺繁華的遼陽城,變成了一片人間地獄。
失敗的主因就是潛伏在遼陽城內的蒙古人,他們撕破了僞善的面具,和努爾哈赤裡應外合,打開了城門。
那一戰,袁應泰和總兵賀世賢等三十多名將領陣亡,兵卒也死傷近七萬人,可謂損失慘重。
趙率教見大勢已去,便領兵棄城潛逃,之後被朝廷派出錦衣衛緝拿入了詔獄,幸得大學士孫承宗相救才逃過一劫。
如今他率軍來到這裡,心中自然是充滿了對蒙古人切齒的仇恨。
他騎着馬奔到王一凡的大營外,飛身下了馬,板着臉走上前喝道:“王一凡,你好大的膽子!私調軍隊、拐帶袁家千金大小姐,還不快束手就擒!”
王一凡劇烈地咳嗽了一聲,搖搖晃晃地拜倒在地:“趙大人既然親自率兵前來,我王一凡自當認罪伏法,但憑大人處置。”
一旁的袁芳忙走上前護在他身前,大聲辯解道:“這一切不關他的事,都是我一人所爲。要抓,就抓我好了。”
趙率教哈哈一笑,舉着馬鞭指了指袁芳:“還沒過門,就這麼袒護起他了?看起來女生外嚮,真是一點都沒錯。”
袁芳看他的樣子,立刻就明白了趙率教此次並無問罪之意,忙將地上的王一凡扶了起來。
趙率教大步上前,見王一凡的臉竟煞白如紙,額頭上汗水矜矜,立刻就知他有傷病在身,揮揮手招來軍醫,吩咐他小心醫治起來。
袁芳走上前問:“趙叔叔,這一次你怎麼親自來了?我爹呢?”
“你爹?他差點沒給你氣死!”趙率教笑着說:“我和他剛回到寧遠城,就得知你私調軍隊,將家裡值錢的東西都換成了軍械糧草,跑去救王一凡這臭小子了。當時就氣得他吹鬍子瞪眼,恨不得沒生出你這個女兒咧。”
袁芳咬了咬嘴脣,臉上雖有愧疚之色,卻還是堅定着不肯認錯。
她低聲問道:“既然如此,那爲何他又派你領兵來了呢?”
趙率教神情古怪地答道:“還不是我勸他說,如果放任你這個黃花大閨女失陷漠北草原,給那些好色貪歡的蒙古抓了去,只怕不消一年的功夫,就生出來一大堆活蹦亂跳的小韃子出來找他喊外公,那豈不是更麻煩了?”
袁芳面上一紅,轉過了頭嗔道:“趙叔叔,你再這麼取笑我,就不和你談下去了。”
趙率教這才收住了調侃的表情,正色道:“其實這一次袁大人並未生氣,只是擔心你們在草原上孤立無援,因此派我前來救應。至於你私調部隊的事,我老趙已經處理得妥妥當當。好了,你快把這一陣發生的事情都和我說一遍,我到現在還雲裡霧裡的,鬧不清楚狀況。”
袁芳點點頭,和王一凡一起將趙率教領進帳內,一五一十地講述起來。
聽完他們的話後,趙率教不禁怒火中燒:“祖大壽和吳襄這羣老遼東實在是太可惡了!虧我看他們一直以來都兢兢業業,這次上京時纔將守城的重任交給他們。真沒想到出了這種緊急軍情,他們居然還按兵不動,真是該死!”
王一凡心裡暗說:“只怕是因爲你私下裡收了他們的好處,所以纔對他們另眼看待吧。”
不過這些話他只藏在心裡,表面上還是恭敬問:“趙大人,事已至此,多說也是無益,現在我們最緊要的是趕緊定下討伐科爾沁部的方略,防止他們和女真人連成一氣。”
趙率教點了點頭:“我這次率兵前來,一方面是爲了接應你們,另一方面也是袁大人的命令。女真人最近飢旱連連,皇太極已經率領大軍攻伐朝鮮去了。現在正是我們蕩平科爾沁部的良機。不過,我倒有個擔心……”
王一凡忙問:“大人擔心什麼?”
趙率教憂慮道:“這一片大草原上廣袤無垠,蒙古人又向來居無定所、來去如風。縱然我們帶三、五十萬大軍,也不可能將每一處都掃蕩一遍。要是他們藏起來不和我們正面交鋒,那我帶的這五萬大軍,就完全無用武之地了。”
“這一點大人完全可以放心。”一旁的袁芳插嘴道:“這一次我們大明軍隊殺入草原腹心。要的就是建立衛青、霍去病般的不世功勳。我想查哈既然造謠說王一凡殺死了老汗王,他爲了登上新一任大汗的位子,必然會不惜一切代價派兵前來。”
趙率教笑道:“那就好辦了,這一次我要讓這些蒙古人嚐嚐我的厲害。”
他拍拍手,立刻有幾個親兵擡着口大木頭箱子走了進來。
趙率教起身大開箱子,從裡面摸出一杆長長的火槍,輕輕撫摸了一下打磨精細、泛着淡黃色光澤的木製槍托,用拇指打開黃銅火口蓋,仔細檢查了一遍,就從箱子裡取出個小盒子來。
他從盒子中取出火藥,從槍口裝填進去,然後塞進鉛彈,用通條伸進槍管裡壓實,然後將點火藥填入點火蓋,小心翼翼地蓋上蓋子,舉着槍走到帳外。
王一凡和袁芳也跟着走了出去,只見趙率教從口袋裡取出個火繩點上火,將點燃的部分夾入火槍後的火夾子,舉起槍對準百步外的一顆樹,扣動了扳機。
“砰”的一聲,火藥燃燒後的硝煙頓時彌散開來,樹幹上立刻被打出了個兩指粗細的彈孔。
趙率教笑了笑,向後又退了一百步,重新裝填火藥和鉛彈,對着大樹又開了一槍。
鉛彈還是準確無誤地命中樹幹,他得意地將手裡的火槍扔給一旁的親兵,大步走到樹旁。
只見兩顆鉛彈深深嵌入樹幹中,只是深淺略有不同,但它的殺傷力卻毋庸置疑,不要說平時只穿着薄的薄皮革甲擋不住,就連銅鐵製成的金屬盔甲,恐怕也很難不被它擊穿。
王一凡心裡讚歎不已,雖然未來的槍械殺傷力遠比這火槍要恐怖得多,但這種等級的殺傷性火器,在這個時代幾乎算得上是頂級水準了。
他轉頭問道:“趙大人,這火槍你是從哪裡搞的?這麼厲害。”
趙率教笑着答道:“從倭奴那裡買的,只不過我們這裡叫火銃,在他們那裡叫鐵炮。倭奴就是喜歡誇大其辭,不過他們製造的軍器倒是異常精良。”
王一凡心裡一驚,情知趙率教口中的倭奴正是一洋之隔的日本人。
大明自萬曆年間在朝鮮和日本大戰之後,當時在位的日本關白豐臣秀吉憂慮而死,德川家康趁機掌握了日本的一切政權,並建立德川幕府閉關鎖國。
之後部分失意的日本浪人和武士不斷乘船襲擾大明的浙江、福建沿海,燒殺搶掠、無人能敵。
直到戚繼光和俞大猷等人率兵圍剿,才慢慢平息了下來。
現在趙率教說這些火槍是從倭奴手裡搞到的,他怎麼能不吃驚呢?
趙率教見他驚訝的樣子,忙解釋道:“就算是倭奴,也要吃飯賺錢。遼東大亂,這些倭奴看準了時機,偷偷從東瀛島上乘船而下,經皮島到了旅順,和我們交易。我見這批軍器的確不錯,就買了一部分,正好現在派上用場。”
他又拍了拍手,從一旁的親兵手裡接過把彎彎的倭刀抽了出來。
對着一旁武器架上擺着的一排長槍就是狠狠一揮。
只見刀鋒過處,那一排整齊放置的長槍應聲而斷,切口處平整光滑,而那倭刀卻毫髮無損,在日光下閃着妖異鋒利的光。
王一凡接過這把倭刀,伸手輕撫了一下刀背上彎彎曲曲的花紋,感嘆不已:“這種刀應該是仿製我們唐時大刀而成。因爲在元時蒙古韃子禁止我們漢人冶鐵鍊鋼,導致我們的淬火技術因此失傳。想不到現在卻反而要買倭奴的武器裝備,真是讓人氣惱不已!”
趙率教卻笑着安慰道:“你這就不對了。我們漢人向來主張兼容幷包,凡是好的東西我們都儘量學來自己使用。火藥也一樣是我們發明的,但現在咱們不是照樣向葡萄牙人購買大炮和仿製火器麼?用夷所長,攻其所短,這纔是上策。”
王一凡點了點頭,剛要多說幾句,突然看見前方一陣塵土飛揚,卻是一隊蒙古騎兵奔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