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踩在我肩上,我看能不能託你出去。”揆敘站直身子,讓流素爬上他肩頭。
流素剛踩上他的腿,就聽他哎喲叫了一聲,不禁皺眉:“怎麼了?這都吃不消?”
“你摔下來時我差點被壓死,骨頭都散架了,沒斷掉算是不錯。”
“那怎麼辦?”
揆敘咬咬牙:“再試試。”
“真沒用,連你大哥一半兒都比不上。”
揆敘哼了一聲,一邊忍着她踩上大腿的疼痛,一邊反脣相擊:“我要是比他好,當初你喜歡的就是我了。”
流素道:“都一樣,你們姓納蘭的都是寡情薄倖之輩。”
揆敘悶了一會,只覺得流素已踩上他的肩,正在努力往上夠着,問道:“怎麼樣?”
“不行,差好多……”
揆敘的身子已在顫抖,咬牙道:“你……不行先下來吧,我……我吃不消了……”
話音未落,兩人一起摔倒在坑中,好在全是挖鬆的泥土,倒也不是很痛,流素扶着腰坐起,怨道:“你再堅持一下也許我就能在壁上找個落腳點了。”
揆敘喘了幾口氣,忽然苦笑:“流素,皇上對你好嗎?”
流素滯了一下,淡淡道:“有什麼好不好。”
“他要是對你好,今天我也許就不會在南苑了。”
流素一震:“什麼意思?”
揆敘沉聲道:“你不覺得,我本來是沒有資格混在近臣之中隨駕狩獵的嗎?”
流素靜默了一會:“有人會想方設法讓你出現的,但這個人不會是皇上。”
“你這麼肯定?”
流素冷笑道:“你以爲我被人拋棄過一次,就對所有的男人都無能爲力了?皇上要是想殺我,不會用這麼低端的手法。”
“他不一定想殺你,也許只想試探你。”
“我跟你之間什麼都沒有,皇上不會做這麼膚淺的試探。不過如果有人順水推舟,想要給我們倆製造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倒真是防不勝防。”流素忽然道:“有人來了。”
揆敘哼了一聲,低問:“求救還是不說話?”
“先聽聽。”
細碎的腳步聲停在洞口,傳來清淡穩定的聲音:“敬嬪娘娘,你在下面麼?”
“陽笑!我在這裡!”
流素顧不得想爲什麼陽笑會找到這裡,便發聲呼救。
洞口一陣冷風灌入,有人鳶鳥般掠下,帶着氣流振袖之聲。
流素和揆敘貼着坑壁,容陽笑落在中間。
黑暗中流素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一隻溫暖有力的手握住她:“娘娘,不用怕,我帶你上去。”
“嗯。”流素覺得腰間一緊,便被人摟着縱身從洞口躍上,眼前一花之際,她已平安落在陷坑外平地上。
陽笑轉身就躍下去。
“下面還有人……別傷他。”流素剛關照了一句,忽見斑駁細碎的月光自樹枝葉隙間投射在林間,不遠處一棵大樹下站着一道小小的身影,不禁愣住。
陽笑轉眼帶了揆敘上來,揆敘一落地便呼了幾口氣:“居然還能活着,真不容易。”
流素卻上前對樹下那孩子詫然道:“蘊端,你怎麼會在這裡?”
蘊端道:“我叫陽侍衛來救你的。”
陽笑道:“你得感謝這個孩子,他無意中發現了你們,但他跟到叢林外不敢進來,後來過了很久不見你們,才摸索着進來,看見展柏華,是小展子讓他去找我。”
流素驚道:“小展子怎麼樣?”
“沒事,我先前看過他,他被人擊傷暈過去,扔在另一個陷坑裡,沒有性命危險。我便讓他自己先回去了。”
“他傷得不重麼?”
“也不輕,但還不至於死,你們快回去,突然少了兩個人,一定會有人生疑,尤其是娘娘。”
“陽笑,你不問是什麼人要殺我嗎?”
“那跟我無關。”陽笑頓了一下,“但這人會大力金剛指,小展子斷了兩根肋骨,回去要靜養。行宮中竟然有這樣的高手,娘娘你實在不該亂跑。”
流素沉思了片刻道:“對,你不能摻和進後宮的事來,你放心,我既然沒死,自有辦法對付他。”轉身柔聲對蘊端道:“好孩子,今天的事你不會說出去的對嗎?”
蘊端點點頭。
“無論誰問你都不會說?”
蘊端又點頭。
“乖,謝謝你,你回去吧。”
蘊端拔腿便跑,揆敘沉聲道:“流素,你又隨意相信人了!”
流素猛然攔住他,瞪着他道:“這孩子救了我們,就算我錯信他會死,我也不會讓你傷害他!”
揆敘無奈,道:“好好,你要留着他的命,我也沒辦法,但你要提防,他是個孩子,他答應你的話不一定做得到。”
流素道:“你知道他是個孩子就好,我不像你那樣冷血,連個孩子都不放過,何況還是救了我性命的!”
揆敘苦笑:“是,我在你心裡就是冷血無情。也好,以後誰若再以我的名義約你相見,你是絕不會再上當了。”
流素默然不語,跟在陽笑後面往舊衙行宮走去,揆敘走在最後。
眼見前方隱隱有行宮屋宇鱗次櫛比,揆敘停了腳步:“流素,我繞路從那邊走,我住在西邊園林裡。”
“嗯。”
“流素……以後不能再這樣叫你了,你會怨恨我嗎?”
流素不說話。
揆敘輕嘆了一聲:“以後無論有人以誰的名義約你單獨會面或是……你都不要相信,你知道嗎,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傻的。”
“……”
“我其實很後悔,但是當年……算了,你走吧。”
“二哥哥,我不會原諒你的。”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帶着三分冷冽寒意。
流素的身影消失在濃濃夜色之中,揆敘才嘆了口氣:“一個癡,一個傻,你們倆真是天生一對……”
一路流素說了中計之事,揆敘既然沒有約她,那個送信的婢女就很可疑,也許正可通過她追查寧鳳倫佈局的證據。
流素詳說了她的形貌,陽笑道:“我會查清這個人,你放心。”
流素點點頭。
“娘娘,我不能再送你往前了,我去調開前方侍衛,你自己小心回寢宮。”
“每次我最危急的時候,你總是會幫我的。”
“陽笑只是個奴才,維護主子安危不過是職責。”
“難道不是因爲你想做我姐夫?”
陽笑的眼眸在黑暗中閃了一下,他的聲音聽來有些疲倦冷漠:“你想多了,娘娘。”
流素忽道:“等等。”摸出揆敘的魚雁雙佩和白絹道:“幫我轉交納蘭揆敘,這是他的物件,方纔忘記還了。”
“嗯。”陽笑的身影沒入黑暗中。
不久見行宮偏門侍衛被調開,流素悄悄上前,卻見偏門已經落鎖。但這難不倒她,這片偏門處有一片宮牆較矮,牆外又植了成行杏樹,她抱着棵杏樹便蹭蹭爬上去,翻牆而過,貓着腰沿旮旯裡潛行回了她住的東側偏殿。
抒寧還沒睡,守在屋裡,因怕燈火引人注意,她只在內間暖閣點了一枝紅燭,憂愁地託着下巴。
見流素回來,抒寧大喜過望,忙服侍她更衣洗漱,又問她去了哪裡。
流素泡在浴桶中簡單說了幾句,才覺得全身乏力,無一處不痠痛,心想果然是好久沒有運動,這點事就累得不行了。
起了身擦乾頭髮,卻見抒寧還不睡,拿盆泡了她脫下的髒衣服,那上頭泥土灰塵沾滿了,便叫抒寧先擱着,抒寧卻搖頭比劃,這樣髒的衣服倘若讓人看見了,必定要起疑,趁着現在外頭沒人連夜洗了晾在屋內。
流素想着也對,便由得她去了。又想去太監住的倒座瞧瞧展柏華怎樣,但怕驚動了人,猶豫一會還是睡下了。
次晨是被抒寧搖醒的,因昨夜太累,睡得竟不知道醒來,兩眼一睜見天色只微明,已是卯初,匆匆起了身,又見抒寧指指外頭,彷彿發生了什麼事,不禁有些狐疑,探頭一看,見西偏殿柔嬪那邊有人進進出出,彷彿正忙碌着。
“那邊怎麼了?”
抒寧搖搖頭,表示昨夜就不大寧定,後來雖靜了半夜,今早又起早地鬧騰,多半是有什麼不對勁。流素疑惑地想了想,昨天點心裡就放了那麼點蘆薈,她很小心斟酌了用量的,最多也就緩瀉個幾次罷了,當時還擔心那樣小量會不會沒有作用,難道竟造成了嚴重後果?
想了想微覺不安,流素迅速更衣洗漱,挽了個簡單的小兩把,簪了朵素色絹花和鏤金梅花簪子便過西偏殿去了。
昨夜玄燁果然留宿在這裡,不過卻只是睡在隔間炕上,柔嬪仍臥在烏檀大理石圍屏羅漢牀上,看着精神懨懨的,臉色甚差,白中泛着蒼黃。
玄燁這時分本該已裝備停當出發狩獵了,此刻卻吩咐魏珠下去通傳,今日他無法親自參加狩獵,爲不影響衆王公大臣興致,狩獵且不取消,除了聖駕無法親臨,其餘衆人一切照舊進行。
流素先請了聖安,然後問:“皇上,柔真妹妹這是怎麼了?”
柔嬪有氣無力地躺臥榻上微笑一下:“姐姐,不礙的,御醫說只是有些……有些不適而已。”想強撐着起身,卻是無力,她的貼身宮女紫薇、朱槿忙上前扶着,這一牽動大約又引發不適,她扶着額臉色更是蒼白,跟着捂着中腹劇烈嘔吐起來。
玄燁皺眉斥道:“不要逞強,好好躺着,人都已經這樣還不仔細愛惜自己,宗仁禮雖說你如今性命已無礙,可終究進入體內的毒性不能這麼快清除,你好生躺下聽宗御醫的話,知道麼?”雖是訓斥,但語氣溫和關切,並沒有責怪的意味,倒似心疼居多。
柔嬪聽了,蒼白的臉上微泛出紅暈來,牽出一抹微笑,柔順地應了一聲:“是,臣妾聽皇上的。”
柔嬪的笑容如夢如幻,婉轉柔麗,竟似忽略了難受的症狀,這樣的神情似曾相識,令流素恍惚了一下。多少年前,似乎也曾有個對情愛滿懷憧憬信任的小姑娘,對着她喜歡的人說着這樣的話,渾然不理他們之間如山的重嶂。
玄燁就微笑一下:“這樣才聽話,紫薇朱槿,好生伺候你家主子,打些熱水幫她再擦洗一下,衣衫都吐髒了,趕緊換一身。”
“嗻。”
玄燁看着流素,臉上的笑容就淡了些:“跟朕出去,不要礙着柔真休息。”
流素一時以爲自己聽錯了,怔了一下默然跟着他後頭走出去,往他就寢的正殿走去。
玄燁走了幾步又回頭看她,神情轉柔:“朕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心情不好。”
流素沒說話,只回了一抹極淡的笑,此刻這樣柔聲說話,是因爲柔嬪不在跟前了吧。
玄燁凝視她,伸手拂了一下她頰上幾縷鬢髮,道:“這會兒沒有別人在,朕問你話,你要實說。”
“皇上想問什麼?”
“你昨兒差抒寧做了點心送給柔真了?”
“是。”
玄燁的神色就凝重起來:“點心裡有沒有別的?”
“點心就是點心,能有什麼別的?”流素答得鎮定,臉上又刻意流露些茫然:“臣妾送過去的點心都是抒寧親手做的,應不會有什麼啊……皇上難道覺得柔真方纔那模樣竟不是病,而是吃了什麼?”
“不是朕覺得,是宗仁禮說柔真誤食斑紋蘆薈,中了毒。”
流素睜大眼,愕然道:“斑紋蘆薈?可是那種觀賞性的盆栽花卉?”
“是。”
流素疑惑道:“那東西有毒麼?臣妾從前也種過一些,不覺得有毒啊,還聽人說可以治癒疤痕,去斑痕的效果極好,臣妾幼時不小心摔傷落下淺淺疤痕,後來一直塗蘆薈汁葉,果然便沒有留疤。”
玄燁笑了一下:“那東西外用是沒什麼毒的,吃下去就不行了,會腹瀉。”
“瀉藥麼?”
“少量是瀉藥,大量會中毒,還會致死。”
流素打了個寒噤:“臣妾不知道,可那東西在北方本難養活,怎的南苑裡會有這種東西?”
玄燁不置可否,跟着道:“你確信抒寧做的糕點安全就行了,朕只擔心此事會與你有關,既然你確信與你無關,朕就放心了,你可要說實話,一會兒人多時審起來,朕便無法偏袒你。”
流素咬住下脣,神色委屈:“皇上竟懷疑臣妾麼,臣妾雖是任性,也不會行這等害人之事!”她本不將此事放在心上,但見了柔嬪的模樣的確是中毒症狀,心中便知此事端已有變化,絕不可再承認與自己有關。她在點心中下的那點份量絕對安全,蘆薈的安全劑量在五克以內,中毒劑量是雙倍以上,瞧柔嬪那副模樣至少吃了幾倍的量,不可能是她做的。
“朕信你,但是隻有抒寧給她送過糕點,其餘飲食都是她身邊人負責的,循例一定要問清楚的。”
“臣妾明白。”
玄燁見她泫然欲泣,心下不忍,伸出指腹在她眉心輕撫一輪,道:“不要這樣,朕知道你委屈,這會纔跟你先說清楚,免得一會兒衆人都在時審理起來,你會更難過。”
流素輕嗯一聲,心中迅速轉過無數念頭,她一定要全盤否認這件事,絕不能玄燁知道自己在點心中加了蘆薈之事,否則事情一定會向着她最忌憚的方向發展。她不清楚對方的下一步,但必定對她不利,一旦查證此事與她有關,對方定有辦法令她套上嫉妒毒害寵妃的罪名,到時候玄燁就算想維護,也必須要給皇后和柔嬪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