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宜妃誕下皇子胤禟。
九月,德妃誕下公主溫憲。
十月,柔貴妃誕下皇子胤礻我。
十一月,景貴人誕下皇子胤礻禹。
隨着這些皇子公主的降生,失落的不止是流素,還有佟皇貴妃。
別人的孩子都能平平安安,唯獨她們,應該不會有將來了。
同時流素的病情也開始漸漸復發,甚至加重的趨勢很快,頻繁暈倒,人也日漸消瘦,與此不協調的是她的臉依然粉光潤澤,如三月枝頭初綻的蓓蕾,雨潤紅姿惹人憐惜。
啓祥宮修葺一新後格外清雅幽靜,只是門可羅雀,甚少有人會過來。探視禁令雖已解除,但流素病了這麼久,病勢沉重已無法隱瞞,那些慣會趨炎附勢的心中自有盤算,縱然她如今再得聖寵,也不過苟延殘喘,向來與她不和的人多於交好的人,爲結交她多豎強敵實在不值。
況且她遷出承乾宮後,與佟皇貴妃也不復往日和睦,相見之時冷淡情狀早被這些觀人入微的嬪妃看在眼中,誰又能不在心中暗自掂量?
宜妃產後百日不得出門,十一月剛過了百日,卻又要照料景貴人,一時竟也抽不得空過來;僖嬪如今更是連鍾粹宮都極少邁出,自然更不敢登門。因此頻繁出入的只有冰瞳、逸君,惠妃和納蘭珍來得也不多。
偌大的啓祥宮,除了上下數十奴才,便只住了流素一個主位貴妃。
這種時候,什麼人情冷暖對她而言,都已不重要了。
雖然平日裡看來她還算正常,但骨子裡已虛弱不堪,孫重等御醫不敢輕易諫言,岑蘇海一日日凝重的臉色卻瞞不了她。
流素不問,岑蘇海當然不會說,但他每回提筆下方時如挽千鈞的沉滯和他親自送藥時看着藥碗的恍惚,都一一落在她眼底。
大限將至,又復何言?
這陣子玄燁哪怕朝務再繁忙,每日總會抽空來看她,夜間也甚少召幸嬪妃或留宿在別處,他越是如此,她越清楚自己的病況已到了何等地步。
近來他格外溫柔體貼,連她偶爾情緒上來對他使小性兒都格外縱容,哪怕她言語再刁鑽都只含笑哄着。他這樣待她,哪怕她再不在意生死,也不禁生出幾分留戀,思憶這幾年的情意,便只想起他的種種好處來。
她從來也沒想過自己會這樣牽腸掛肚地念着皇帝在她死後會怎樣悲慟,常常只要一閉眼,就彷彿看見他潮紅的雙眸帶着溫潤的水氣,浮現出傷痛欲絕的顏色,就像真的一樣。但每回一睜眼,她便自嘲地對自己說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他是皇帝,又怎會輕易在人前落淚?雖然仁孝皇后去時他曾極盡哀情,但那恐怕也有一半是政治手段。
她的身份怎能與仁孝皇后相提並論,區區一名嬪妃,值不得他如此傷神失態。他應該是會難過一陣子,便將她漸漸淡忘了。
魏珠通傳的聲音將她從胡亂思索中拉回,她撐起身子想要迎接聖駕,卻只覺得全身虛軟,不由無力地倚在牀欄上。
下晚時分纔剛暈倒過,因此格外無力。
“別起身!”玄燁快步到牀邊扶着她,眼中掩飾不住的抑鬱之色令她心中微感刺痛,輕輕伸手去撫摸他的眉眼,笑容悲涼,看得他心痛如絞。
夜間他要留下來,流素知道勸阻無用,況且她心中也隱隱盼望他能多留片刻,並沒有開口勸他離去。有時她也覺得自己自私,明明到了這種時刻還要將他留在身邊,徒然增加他的傷感,卻又忍不住伸臂輕環住他,比從前更顯得依戀不捨。
這讓他更心生憐惜,緊緊在衾被下擁住了她纖弱的身子,連外頭細微的敲門都一時未察。
到底流素還是聽見了,輕推他一下然後問了句。
外頭魏珠小聲回報說長春宮有人傳話,剛芳貴人從馬上摔下來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這大晚上的她去騎什麼馬?”
聽聲音便微有慍意,魏珠小心答:“說是去練舞來着,聽說傷勢倒還不太重,只是被馬驚了,現在人很是不適,想請皇上過去看看。”
玄燁沉默片刻道:“今兒晚了,說朕明兒抽空去看她。”聲音淡淡地帶着不耐煩。
“嗻。”卻聽得外頭依然仍有低微人聲,似乎長春宮來傳話的人並未離去。
玄燁提高嗓子問:“還在說什麼?”
魏珠道:“如萱姑姑說她家小主似乎有些迷糊,口口聲聲喚着皇上。”
如萱原先跟着仁孝皇后多年,不像宮中那些新晉奴才一樣怯生,多少曾恃寵生驕過。
玄燁臉色微沉,正要呵斥,卻聽懷裡流素輕聲道:“皇上還是去看看。”
“沒什麼大不了的,上回也說從馬上摔下來,結果朕去看時,只擦了點皮,連血都沒有流。”他似乎對芳汀的故伎重施感到不滿。
“皇上曾問臣妾,爲何對陽澄湖大匣蟹如此情有獨鍾,卻每次只吃一隻,是因爲天下美食皆因其難得方顯珍貴,過猶不及,萬物萬事亦是如此。皇上和臣妾相處也不爭這一朝一夕,何苦令芳貴人心裡難過?”
玄燁遲疑一下道:“朕去看看便回來。”
流素要伺候他起身,卻被他按住了,喚了冰鑑進來更衣。
本以爲他去了便不再回來,誰知未過半個時辰,他卻又折返啓祥宮,說是芳汀沒什麼大礙,故意撒嬌而已。
他寬了衣上牀,流素握住他微涼的雙手,心頭一陣酸楚,隆冬將近,夜寒甚深,他想是爲了趕回來也忘了披件大氅。
他待她的這份情意,無論如何是她難於不心動的。
他對她,應當不只是喜歡而已。
翌日聽聞芳汀昨夜竟然摔了個骨折,上了夾板固定,御醫說要靜養兩三個月。
流素聽到這消息的時候着實呆怔了一下。
既然傷得這麼重,爲何昨晚他不留在芳汀那裡?從他輕描淡寫的口吻來判斷,當時應該也只是簡單安慰了幾句便折返了,可想而知當時芳汀是何等樣的心情了。
對她,想必是加倍地憎恨了。
流素淡淡苦笑一下,心裡的不安很快便散去了,她如今已無閒暇再去理會他人的不滿了,縱然芳汀再恨她,又還能恨多少日子?
她欠起身子,發現容秀和冰鑑都不在,展柏華說她倆在自己屋子裡不知說什麼。
流素心裡略感疑惑,她倆極少會同時都不在她身邊這麼久,起身想要過去看看。
展柏華想要過去扶她,卻被拒絕了。
屋裡,容秀正在訓斥冰鑑,口氣有些冷。
遷來啓祥宮之後,宮女中向來是容秀管事,首領太監卻升了簡錯爻,這點令所有人都很意外,但流素自有她的考量。
一來冰鑑貼身伺候,不大有閒暇去管束□□宮女,二來她性子軟,太和善,恐怕也不夠威儀。至於三名太監,展柏華跟她的日子最久,卻突然□□了張九兒的事,儘管他從未參與,但難保不因他師傅的事別有他想;羅碩行事嚴謹,能力也強,但他辦事的手段有時過於凌厲,況且他是顧問行的人……流素對顧問行這個人始終沒有十分的把握。
容秀向來淡靜,絕非會疾言厲色的人,忽然聽見她訓斥冰鑑,流素有些意外,止步不前。
原來她們在說晨起時褥子上有血跡的事。
流素真的沒留意到,最近她身子虛弱,人也跟着恍惚起來,不似從前那樣觀事入微,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也被忽略了。
可就算有點血跡,也不用小題大作吧,也許只是無意中蹭破了哪裡。
細聽下去,才知道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在牀單被褥上發現點滴血跡,甚至在流素替換的內衣褲上也曾見過。今早冰鑑將此事稟了皇帝,容秀正爲此動怒,責怪她不該聲張。
流素靜聽了一會,默然退回寢殿,摒退了所有人,脫下外衣仔細查看,才發現身上有好幾處微小的傷口,臂上腿上軀幹都有,多早已凝血結痂。有的不過米粒大小,最大的也不超過小指甲篷,也不覺得疼痛。
但是她已經很少出門,沐浴時侍浴的更都小心謹慎,誰敢擦傷她半點?
看血痂顏色,也不過是近幾日的事。
流素呆呆坐了會,自行穿上衣服,心裡卻不寒而慄地想起了郎子騫說過的那個故事。
像這種無端自行破潰的傷口絕對是不好的徵兆,郎子騫曾說過神醫的朋友從一個俊美男子變得醜陋無比,想必是跟這種無緣無故的肌膚自行破損有關,倘若再發展下去,傷口越來越大,甚至於發生在臉面上……
她輕輕擡手撫摸一下光潔細膩的臉頰,驀然心中大寒,哆嗦了一下。
如果非要死,就讓她安靜地死去好了,又何苦在死前還要加諸於這樣的恐懼和折磨?難道上天真的覺得她所受的苦痛還不夠多麼?
她想像不出玄燁看見自己毀容後厭棄的神色,不由得抱緊雙肩,身子蜷了起來,只覺得心如深淵。
他對她的情,多少是建立在她的容貌之上的吧,倘若沒有了這樣的美貌,他還會存留多少情意?
這樣也好,她去的時候可以了無牽掛,不用想着這世上還有什麼人會牽念她,爲她落淚。
流素悽楚一笑,不知爲何,心裡卻酸澀難當。
至於那個連她的美麗容顏都留不住的薄情男子,當然更不用去想。
流素捂着隱隱作痛的心口,慢慢站起來。
不過兩三日,流素便發現臉頰邊也出現了微小的傷口,她呆呆對鏡半晌,握着銅鏡的手顫抖了半天,忽然啪一聲反扣了鏡子,一言不發地上牀將被子拉到臉,無論容秀和冰鑑怎樣詢問,都不再理睬。
夜間聽玄燁過來,她託辭已入睡,拒絕見駕。
容秀口中按她吩咐回着話,目光卻若有意若無意地朝內室裡梳妝檯上瞟去。
玄燁何等眼神,原本以爲流素近日情緒不穩偶爾發點脾氣而已,見了那面反扣的鏡子便知道發生了何事,他擺擺手,容秀和冰鑑悄然退下。
流素躺在牀上聽不見動靜,以爲他已離去,心中卻又氣苦起來。人心便是如此古怪,明明是她決定不想再見他,可真想到他居然這麼容易便被氣走,卻又免不了心酸,一骨碌翻身坐起,卻見他立在牀前,臉上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皇上……”她遲疑片刻。
玄燁輕哼一聲:“不是睡着了麼?”
“被皇上吵醒了。”她刻意帶着幾分蠻橫,神情有些惱怒。
“真是幾日不見,脾氣見長,朕算算,有幾天沒過來了?”
“皇上不必算了,前兒還來過,要是嫌臣妾煩,以後還是少過來,免得臣妾這見長的脾氣衝撞了聖駕。”
他伸手輕輕托起她下頜,仔細打量着她的臉。
那點細小的傷口不過米珠大小,早被她以脂粉精心蓋過,可在他這樣彷彿洞窸一切的審視之下,她依然莫名其妙地心慌不安。
“你越來越不會撒謊了。”他輕輕嘆了口氣。
“臣妾……”
“哪有人鬢釵整齊,妝容精緻地就躺在牀上睡着了?”
流素啞然,側過了臉去:“臣妾就是不想見皇上。”
“來人。”
流素一怔,正在揣測他的用意,卻聽他吩咐將屋內所有的鏡子拿去砸了,不由一驚:“皇上這是做什麼?”
他也不答話,只等所有的鏡子都被處理了,連偌大的立地穿衣鏡都被拖了出去,這才罷休。
流素咬着下脣看着他,卻見他坐近了托住她的臉,柔聲道:“看着朕的眼睛。”
“你不是不喜歡這些鏡子麼,以後只有朕的雙眼纔是你的鏡子,你永遠都是朕眼裡的小素兒,朕看你是什麼樣子,你就是什麼樣子。”
她驀然一顫:“皇上……知道了什麼?”她當然不會以爲他對於她出宮和郎子騫會面之事毫無所知,但也沒想過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他淡淡道:“知道什麼都不要緊,這天底下的事,朕不可能樁樁件件都知道,但這宮中的事,朕不知道的還真少。”跟着微微一笑:“但是朕的心事,你知道多少呢?”
流素低垂了臉,她又豈敢說能知道他的幾分心事?在不同的人跟前,他就是不同的模樣,她至今也無法真正掌握他的喜怒。
忽覺得耳邊有熱氣襲來,她下意識地躲避了一下,卻被他輕輕含着耳垂咬了一口,在她腮邊低靡地耳語:“不管你是美是醜,都是朕的小素兒,永遠都是。”
她眉心一聳,泫然欲泣。
然後只聽他在耳邊細細低語,說些什麼全沒聽進去,只是覺得心澀澀的,卻又柔軟得不可觸碰。
原來,她還是那樣愛聽些虛無縹緲的言語,哪怕只是空付,卻依然輕易入彀。
不知不覺間,她已是淚痕滿面,而對於死亡的恐懼,更是前所未有的強烈。
她長髮逶迤,輕柔地躺在他臂彎裡,心裡模糊地想,玄燁,玄燁,你註定是我命中無法挽回的一個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