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雪軒外油飾彩繪別具風格,門窗爲楠木本色,其餘爲斑竹紋油漆彩繪,彷彿包裹在重重翠竹之中,康熙朝還沒題上乾隆那一筆好字,也免了這些景物無妄之災,倒更顯天然質樸。
軒內陸續來了些妃嬪,有住得近些或早聞消息的,個個都向流素道喜,倒是弄得她略感不自在,再次感受到八卦的威力,竟在這後宮中如此大放異彩。
東妃居首上座,其下一位是留給佟妃的,跟着依次是榮嬪、惠嬪、董嬪、李嬪及諸貴人常在答應,東妃這回請的人齊全,因是遣人去各宮傳話的,無論有寵無寵的一應到了,除了程官女子等幾個稱抱病的沒有來。
榮嬪於皇六子長華(未序齒)去後,康熙十四年六月又生一子名長生,不得不佩服這個女人,盛寵之餘還真是分外能生,與她一般同樣受寵甚至尤有過之的槐貴人三年未孕,可她卻生完又生,算算日子,長華卒了未有多久她便又收拾好精神懷孕了,這時候長生才一歲她竟又挺着個肚子……真是小強啊。不過由於她未及調養好身子便懷孕,長生從生下來後體質便不大好,聽說又是早產,取名長生大約是希望這一胎能夠長命百歲吧。
這會兒乳母抱了長生在一旁,也特賜了個座,小孩兒雖說身體不大好,可看着倒還圓潤可愛,呀呀的剛會發單音節字,還不會叫人。
相比之下,惠嬪身邊坐着的胤禔已四歲,活潑可愛,看上去健康得多。他一會兒耐不住寂寞,離了座在人羣中穿來穿去,惹得衆嬪妃們羨慕不已,這個摸摸那個捏捏,都巴不得趕緊也要生個這樣健康的皇子。
榮嬪的女兒榮憲公主比胤禔小一歲,跟在哥哥後面追,伸着胖胖的小手讓胤禔等她,偏又追不上,幾乎快要哭了。
榮嬪斥了一聲,令乳母去抱公主,東妃笑道:“難得這樣熱鬧場合,孩子們高興,由得他們去吧,雖說人多,誰還敢傷了榮憲不成!”
榮嬪含笑道:“不怕是傷着,只是女孩兒家應當斯文,哪能這樣滿地亂跑地野着!”
東妃笑:“任她是金枝玉葉,纔不過三歲,懂什麼規矩禮教,沒的把孩子拘束壞了!”
“東妃姐姐好性子,才由得她這樣野性兒,只怕不是每個人都有姐姐這樣涵養,稍磕着碰着了誰,會說妹妹我放縱,不管教好公主。”
“哪裡就有這許多廢話,誰敢嚼舌根子,本宮替你訓斥她。”
榮嬪一笑。據說仁孝皇后崩後,她便倒向了東妃一黨,看東妃今日對她的態度,理應是如此。榮嬪這個牆頭草看來做得風生水起,很是得心應手。
另外帶了孩子的還有貴人納蘭珍,因生了皇子萬黼而新晉的位分,本來以她的位分是沒有資格撫養皇子的,但東妃說情,玄燁還是同意將皇子養在她身邊了。如今還未滿週歲,乳母抱在懷裡帶出來,說是要親自照應,怕還是帶出來炫耀居多。流素倒不覺得她有什麼好高興,在記憶中除了胤字開頭的皇子,其餘都是早殤未序齒的,也就是說無論萬黼還是長生,看來都是腦門上寫了死字的孩子。
張常在和布常在都是公主,也不覺得有什麼好顯擺,都是隻身前來。
宮女們忙碌地備上茶水點心,跟着便是歌舞助興,一隊樂工魚貫而入,賜座彈奏,一時絲竹管絃之聲悅耳,好不熱鬧。
流素身邊是僖貴人,下首是逸君,她特意沒與不熟悉的人坐在一處,三人說笑,倒也心情愉快。
逸君小聲道:“還是流素最厲害,不聲不響便晉了貴人,前兩日才聽說你在皇上跟前得寵,還未及恭賀,這就升了!”
流素未及回答,一曲終了,殿內稍靜時,榮嬪已先笑道:“還未恭賀素貴人,新人未承寵已晉貴人,真是少有的恩寵啊!”語氣略重在未承寵三字上,笑容是擺得夠到位,可語氣裡並沒有多少喜意,似乎還有三分嘲諷。
流素起身還禮,微笑道:“榮嬪娘娘說笑了,說到未承寵便封貴人,前有槐貴人姒貴人,都是入宮便封了貴人,哪個不比妹妹強?妹妹入宮也已三年,更談不上新人,今日晉了這個位分,應該還是皇上體恤,各位姐妹照拂。”
李嬪跟着掩口一笑:“喲,說的也是,一晃眼素貴人妹妹入宮竟三年了,三年未蒙召幸,一朝得寵如此青雲直上,不可不謂喜事,姐姐以清茶一杯賀喜了。”遙舉杯喝了一口。
流素心下冷笑,三年未侍寢,大概也就是她們現在唯一能抓住的話題了,實在是可笑。她並不反駁,謝禮同飲了一口。
東妃道:“好了好了,自家姐妹,無須客氣,都坐下聽曲罷。”
流素坐下,又見同年入宮的明答應和琳答應過來說話,神情和從前大不相同。這兩人混了三年仍是答應,簡直閉着眼睛都能想到這日子是怎麼捱過來的,見有了高枝還不加緊上攀,唯恐不及。流素對她們沒有好感,淡淡笑着敷衍。
舉目看去,槐貴人冷冷清清坐在那裡,有人說話便矜持一笑回答,無人說話也不主動與人搭訕,流素記得她雖然從前也多少有些孤傲,還不至於這樣,想是綺雲的死對她打擊頗大,如今對人步步設防,謹言慎行。她得寵了這三年,恩寵未有減退,卻也並不侍寵生驕,也算是她在宮中生存之道。
景常在因是槐貴人庶妹,也坐在她下首,可姐妹倆也不多話,聽說一嫡一庶,關係本也不算好。倆人長相不甚相似,景常在遠不及槐貴人容光,也顯得沉默,只是姐妹倆的沉默一個是孤傲一個是內斂,又有不同。
目前宮中除了姒貴人風頭正勁,榮嬪李嬪差不多平分秋色,槐貴人過了新鮮勁兒,仍保持每月召幸五六天的熱寵,惠嬪因仁孝皇后去時表現得體大方,後也復了些寵,董嬪也差不多情況,大約從喪女的悲哀中漸漸走出來,如今似乎又見豐腴,言笑多了些。
李嬪與董嬪親近,大約是因爲兩人都是漢軍旗的,這會兒李嬪正將面前一碟紅酥玫瑰糕遞給她,董嬪連連搖頭:“姐姐還是自己吃吧,妹妹最近似乎又有發福之勢,正在節制飲食,再不敢縱口欲了。”
李嬪噗一笑:“妹妹哪用這樣緊張,燕瘦環肥,各有千秋,皇上正是喜歡妹妹這樣珠圓玉潤的,上回皇上去姐姐那裡,還說姐姐太過纖瘦,要豐勻些纔好。”
姒貴人朝兩人掃了一眼,哼了一聲道:“能吃是福,吃了不胖更是福氣,我最愛吃的便是甜食了,從來不管吃多少也不見發胖。”
董嬪溫婉一笑:“說的是,妹妹真是天生好福氣。”一臉好脾性的樣子,並不生氣。
李嬪卻笑盈盈道:“是呀,姒貴人妹妹天生福氣便好,否則怎麼會有張與仁孝皇后如此相似的臉呢?”一言點破姒貴人受寵的真相,不過是他人的替代品罷了。
姒貴人卻絲毫不見生氣,反倒笑語回敬:“是呀,仁孝皇后賢德之名盡人皆知,無人能及,能得與仁孝皇后相似,實在是妹妹我的福份。” 明明她與仁孝皇后只有臉蛋相似,卻偏偏故意混淆概念,自己給自己臉上抹光彩。
李嬪不屑地嗤笑一聲。
流素聽她們鬥嘴,想來平日也是這樣皮裡陽秋慣了的,不禁微笑。
僖貴人低笑:“看吧,有時說着說着還會拉下臉來,今兒算好的。”
正說着,胤禔在人羣中嗖嗖亂躥着,榮憲公主在後追着,兩人的嬤嬤都是滿頭大汗,跟在人叢中穿花似地抓他們。這邊胤禔剛過去,後邊榮憲就過來了,榮憲走路不及哥哥穩當,又追得急,恰逢英答應不小心擡了點腳,將她絆着了,一跤摔倒,登時哇哇大哭。
英答應是今年新入宮的,滿洲正紅旗人,才十五,剛與身邊人說話並未注意,不小心擡了腳,不料就闖下了禍,嚇得臉都白了,忙去扶人。餘人見出了事,登時靜下來,連樂曲歌舞也停了。
榮憲的乳母趕過來,氣喘吁吁地一把推開她,抱起榮憲,見小姑娘嘴裡滿是鮮血,大約是摔倒是磕着了乳牙,哭得甚是傷心。
榮嬪的臉色當時就變了,快步過來,甩手給乳母一記耳光:“叫你看着她,竟連個孩子也沒看好,瞧瞧把公主摔成什麼樣了?回去有你受的!”跟着轉臉看英答應,冷笑道:“別人走過去,你就讓道,公主過來,你就把腳蹺起來,且不說你這姿態是否不合宮中規矩,但看你這動作就知是有心!”
英答應急忙辯解:“榮嬪娘娘,嬪妾並未見到公主過來,剛正與人說話……”
榮嬪左右開弓,將英答應臉上打出十條五彩印,冷冷道:“知道什麼叫尊卑之分麼?這是教訓你不懂尊卑,不知進退!”跟着又是兩記耳光,“這是教訓你坐姿不正,有礙觀瞻!來人,拉她去尚方院候審。”
英答應捱了幾耳光,本就委屈難言,幾乎要哭出聲來,再聽說還要拉去尚方院,幾乎昏過去,撲通就跪地求饒:“榮嬪娘娘饒命,榮嬪娘娘饒命,嬪妾並不是故意……”
“大膽,還敢說饒命二字?本宮幾時說過要你的命?本宮只是叫人拉你去尚方院候審,是非公斷自有審判,你說這話是蓄意指本宮殘忍,一意要致你於死地嗎?”
流素一皺眉,這話越聽越像雞蛋裡挑骨頭,榮嬪這樣步步進逼,難道只是爲了榮憲摔了一跤就如此震怒嗎?榮嬪說話這樣犀利,她也是意想不到的,從前綺雲的事她並未親見親聞,此刻才知道綺雲當時縱有回寰餘地,也絕沒有幸免可能。
這後宮裡如今說是東妃作主,佟妃協理,可這兩人端居首位,並不說話,顯是默許了榮嬪的放縱,可見她們是清楚中間情由的。
英答應哭叫着被拖下去,榮嬪這才轉身道:“東妃姐姐,佟妃姐姐,請恕妹妹一時情急放肆了,竟忘了兩位姐姐在座,不知妹妹是否有處理不妥之處,還請二位姐姐寬恕!”
佟妃不語,東妃微笑一頜首:“小事而已,擾了興致反倒不好。李嬤嬤,把公主帶下去請個御醫瞧瞧,女孩兒家,容顏最是重要,臉上沒有留下傷疤就好,至於乳牙,就算有磕壞的也會重長,不礙的。”
“嗻。”嬤嬤應言帶着榮憲公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