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冤家路窄,去永和宮香芩那兒時,冰瞳卻又遇上純貴人和媛貴人,這兩人終日賦閒,倒是常在長街上看見她們的身影。
媛貴人諷刺地冷笑:“良貴人,可真是一步登天啊,我就說呢,哪有這麼好的奴才,日夜思念舊主……原來是仿效敏妃,才蒙今日的平步青雲啊!”
“可比她家舊主子升得快多了!”純貴人也掩嘴笑。
“花無百日紅……”兩人笑着遠去了。
冰瞳又羞又慚,窘態難掩。
香芩已遷居正殿,除了榮安榮君外還把原先的碧琪碧隱也調了回來,紅蔻正在殿門口當值,見冰瞳眼淚打着轉兒,孤身走進來,不由驚道:“冰瞳姑姑,怎麼哭了,誰欺負你了?”
驀然一想自己稱呼不對,忙改口行禮:“奴才見過良貴人。”
“不要這樣叫,我如今都覺得見不了人了!”
香芩在裡頭聽見了,笑道:“是誰見不了人,進來讓本宮瞧瞧。”
冰瞳委委屈屈地進去,香芩賜了座,她便挨在香芩榻邊坐下,仍用帕子試着淚。
“才晉了貴人,倒是笑笑啊,哭什麼,皇上知道了還以爲你不願意。”
“我不是不願意……”
“那就是願意了。”
“也不是……我說不過你。”冰瞳纔將聽到的冷言冷語說了一遍。
“怪不得臉色這樣難看,哭着過來了。”
“還有,皇上說敏妃不會回來了……”
香芩皺眉:“怎麼會這樣,皇上臨幸你,難道不是因爲懷念敏妃麼?你倒是說說,他還說了些什麼?”
冰瞳也顧不得害羞,原原本本告訴她,又困惑地道:“我以爲會喚起皇上對敏主子的情意,卻沒想……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的,我不是想做這個貴人的,真的,但是皇上讓我侍寢,我不敢不從,只望能讓他高興一些,才能說上幾句話。”
“旁人說話都沒用,你說話便有用了?”香芩笑着搖搖頭,凝視冰瞳好一陣,看得她侷促不安,才緩緩道:“皇上既然這樣說,那就是這件事還有內情。該做的都做了,該說的也說了,卻不能令皇上心動,那就是還有什麼問題我們沒有參詳透——皇上的心思,最瞭解的應該不是我們。”
冰瞳看香芩沉思的樣子,更是不解:“還有什麼沒想到的?那件事明明白白的,哪還有內情?”
“這可不好說,你知道的,全是清文告訴你的,清文那丫頭滿腹機心,你怎知她說的全是實話?即便是,也可能有隱瞞不說的。”
“這倒也是,可還有誰更知道皇上的心思?”
“魏珠是不肯說的,太皇太后應該比我們更懂皇上,可她也不會說……嗯,其實前廷侍衛中有人更清楚內情啊……”
冰瞳發了一會子呆,忽然道:“我知道誰最清楚皇上的心思。”風風火火便告退了出去。
榮安笑道:“瞧這良貴人,倒是熱血直心。”
香芩悠悠一笑:“人心不是用眼睛看出來 。”
榮安怔了一下:“主子的意思是?”
“沒什麼。”香芩含笑不語,輕撫着腰腹部,即將臨盆,總是有些酸脹不適。她默然回想了一遍冰瞳的話,這個良貴人,是真質樸還是大智若愚呢,居然能幫主子求情幫到自己變成了主子……這宮裡的奴才,若挨個兒問過去,又有幾個不想飛上枝頭做鳳凰的呢?宮女出身晉爲主子的,至今就是她、笙竹、張常在和冰瞳,比起來居然是冰瞳升的最快,一侍寢直接就成了貴人。
香芩搖頭微笑,管不了這麼多了,後宮爭寵的女人各使解數,波疊浪涌的,防不勝防,與其設法去壓制別人,不如讓自己更得寵。她低頭又撫摸了一下腹部,微微一笑,這胎若又是個皇子,她的地位只會更穩固。
“皇上,敬事房遣人端了牌子來,在外候着。”
“叫他回去吧。”
“嗻。皇上是不是今夜不留人了?”
“去良貴人那。”
魏珠有些意外,近來皇上總去良貴人那兒,看來她儼然已是如今炙手可熱的新寵。
良貴人是長得不錯,可在六宮之中也算不得最拔尖兒的,不知道皇上怎麼就好上那口子了,難道是因爲……他不禁微笑了一下。
貞順齋連擺設格局都和明德堂一樣,也不知是玄燁喜歡還是冰瞳喜歡。
但至少他看着不反感,還着人將那張花梨木架子牀也搬了過來,那是敏妃走後明德堂唯一動過的物件。
到了貞順齋才聽說冰瞳不在,說是去鹹福宮了。
玄燁道:“去鹹福宮做什麼?”
“皇上是留下話回乾清宮,還是在這裡候着良貴人回來?”魏珠小心問。
“去鹹福宮看看,朕好久沒去了。”
魏珠又是意外。
冰瞳去幹什麼他隱約能猜到,那裡只有展柏華跟冰瞳關係好,可是皇帝去鹹福宮倒是很奇怪,總不成思念良貴人到這種地步?
鹹福宮的天空彷彿都比外頭陰暗些,踏進宮門便有種令人窒息壓抑的氣氛。
只是沒想到往日門可羅雀的鹹福宮今兒還挺熱鬧,在影壁外便聽到裡頭有嘈雜的人聲。
守宮門的太監剛想喊話,玄燁一擡手,他便噤了聲。
只聽見媛貴人冷笑:“居然敢跑到安嬪娘娘這兒來討人了,良貴人,你還真當自己現在已經是良妃娘娘了啊。”
冰瞳便辯解:“我沒有來討人,我只是來跟安嬪娘娘說聲,讓小展子替我做點事……”
純貴人的聲音:“這還不叫討人?嗯,這叫搶人才對。你承乾宮的奴才不夠使了,該跟佟貴妃去說說再要兩個奴才,你良貴人面子大過天,怕是貴妃娘娘也不能拂了你。”然後輕笑。
冰瞳的聲音更是壓抑委屈,帶着些哭腔無力的辯說,她本就不是善於言辭的人,有些語無倫次便說不連貫。然後展柏華有些看不過去,大着膽子道:“良貴人找奴才只是有些小事而已,只是求安主子方便的時候能讓奴才稍離開一下,並不是有意得罪安主子。”
安嬪終於冷笑着開口:“閉嘴,主子說話,幾時輪到你這奴才插話了?你一邊去,仔細本宮回頭拿你問話!”
媛貴人原和安嬪一同住啓祥宮,交情不錯,日常閒得發慌,和純貴人又素日交好,便相約了過來看望安嬪,不想正遇着冰瞳來找展柏華,冰瞳跟安嬪求情讓展柏華稍離片刻,結果被奚落得無地自容。
媛貴人聽安嬪也開口訓斥,雖然說的不是冰瞳,但語氣中明顯是對其不滿,便更大了膽子,捂着嘴笑:“良貴人找誰不好,來鹹福宮找個太監,還說有什麼事非他辦不可,你聽聽這話裡的意思,真讓人有些想入非非呢……”
純貴人格格一笑:“這宮裡年輕的太監不少,良貴人怎麼獨喜歡找展柏華呢?”
安嬪聽出她們話裡的意思,忍不住也笑了幾聲,冰瞳便忍耐不住了:“你……你們別含血噴人!”
安嬪笑道:“你還是回去稟了皇上或佟貴妃,若頒下令來,別說借展柏華用一陣子,便是將他給了你也無不可啊,不過一個奴才而已,本宮可不吝惜。”
魏珠聽到這裡,偷眼瞄一下玄燁的臉色,見冰霜凝結,知道不妙。
玄燁緩步從影壁後轉過去,見幾人正在月臺下花圃下說話,
冰瞳小臉通紅,含淚帶怒,雙手絞着帕子,一雙水晶般的雙眸更顯黑亮。展柏華垂手侍立着,臉色很是不好,眼中的怒火就差沒燃燒起來。
人羣中居然還混着笙竹,她挨着安嬪,一直沒有說話。她跟着孝昭皇后日久,平素算得是個謹慎的,知道良貴人是新寵,不敢隨意得罪。
“參見皇上!”見玄燁突兀地出現,一時所有人都慌了神,跪倒了一地。
別說安嬪等人,連冰瞳也想不到玄燁怎麼會出現在鹹福宮。自張常在遷出鹹福宮後,他從未踏足此地,這裡差不多早成了冷宮。
“都起來,朕剛纔聽人說笑話來着,覺着挺好笑的,怎麼看見朕就不說了?”玄燁臉上泛着冰冷的笑容,安嬪等伺候他日久的嬪妃看着都心生寒意,慄然不敢出聲。
“繼續說,朕聽着。”
仍是靜默如死,玄燁這種表情之下若還有誰敢多言語,那真是把腦袋扛在肩上說話了。
“你們都沒話說了?那由朕來說。”玄燁目光緩緩掃過衆人,道:“純貴人,媛貴人,你們倆剛纔不是說得挺高興麼?這會子既然不願意說了,那也就不用再開口了,給朕互相掌嘴。”
兩人瞪大眼,一臉不可置信,居然一個沒動。
玄燁淡淡一笑:“什麼時候朕說話居然不管用了,既然你們聽不懂,笙竹,你上前去掌她們的嘴。”
笙竹臉色大變,但玄燁第一句話卻震懾了她,她沒敢像純貴人和媛貴人那樣一動不動,而是遲疑着起身走了幾步,卻又看看他。
“你也聽不懂朕的話?”
“不……不是,臣妾想問問,掌……掌幾下?”
那兩個此時覺得大難臨頭,登時叩頭請起罪來:“皇上……皇上請饒恕臣妾,皇上……”
玄燁看也不看她們,徑對笙竹道:“掌到朕滿意爲止。”
笙竹不敢再有二話,擡起手掌左右開弓,一邊一個扇起來。
她心裡實在是忐忑不安,迅速轉着念頭,各人身後都跪着奴才,向來掌嘴這種事都是由行刑的主子身邊的奴才執行,爲何好端端讓她來執行?而且是掌兩個位分比她高的貴人?她隨即又想,伺候皇帝這麼久,嬪妃們再嚴重的犯禁都有過,卻從未當衆行過掌嘴之罰,這種體罰雖然不算很嚴重,卻最是傷人顏面。
后妃犯事,宮中潛默的規矩向來也都是刑責不上顏面,很多嬪妃寧願禁足、罰俸或其它體罰方式,都不願意被當衆掌摑臉面。
偏偏這兩人居然被她掌了嘴,那日後……笙竹有些不敢想像,到底皇帝是仍舊覺得她像個奴才呢,還是立意要將她置於刀鋒之上?
想歸想,她手下半分不敢怠慢,做了那麼多年奴才,掌過不知多少人的嘴,她很清楚主子們都看得出她到底是用力還是敷衍,稍一鬆懈,皇帝先要治的必定是她的罪。
皇帝的手段,沒有人比笙竹更清楚,想到孝昭皇后的下場,她不寒而慄,手底下更用力了——得罪純貴人和媛貴人再怎麼倒黴,也不及得罪皇帝可怕。
安嬪臉色煞白,一句話也沒說,她還有幾分自知之明,此刻求情無疑在皇帝心頭的怒火上再澆上點滾油,她只能眼睜睜看着,沒想到會引發這麼嚴重的後果,同時又慄六不安,不知道自己會受到怎樣的處罰?總不成只罰了兩位貴人,卻饒恕了她?她如今可不比當年得寵之時,更不敢抱着這樣愚蠢的希望了。
冰瞳也極是不安,看着兩人一個左臉一個右臉,越腫越高,脣角破裂得滲出血來,不由得心中怵然,忍不住道:“夠了,皇上,夠了!”
玄燁看了她一眼,才淡淡道:“停。”
笙竹停了手,只覺得掌心火辣,其痛也不下於那兩人,心驚膽戰地退到一邊。
“你起來。”玄燁伸手到冰瞳眼前,她怔了好久纔敢將手放在他掌心,被他輕輕一帶,站起身來。
“婧妍剛纔讓你跟朕說,你爲什麼不早說?”
“說什麼?”冰瞳一時轉不過彎來。
“你身邊是少人伺候,聽佟貴妃說,暫時只安了一名宮女一名太監給你,那展柏華以後就跟你去承乾宮吧。”
冰瞳眨着眼,魏珠使了個眼色,她纔想起來要謝恩。
“好了,走吧。”
冰瞳給他牽着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看看那一堆驚怒交集的目光,忽然之間,一種雲端之上俯視的勝利喜悅油然而生。
“對了婧妍,你近來是不是覺得鹹福宮裡太冷清了?”
“臣妾……臣妾是不想留在鹹福宮了。”安嬪近來比從前憔悴了許多,看着也沒什麼神采,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是爲什麼。好容易聽玄燁開口,不管有沒有希望她都想開口求一下。
“讓這兩個遷入鹹福宮陪伴你。”玄燁目光一掃純貴人和媛貴人。
“皇上!”非但安嬪,連那兩人的面色都一齊大變。來看望安嬪的時候才聽她說鹹福宮的這些日子是如何可怕陰森,怎料自己也被遷入鹹福宮來!
但玄燁似乎毫無興趣再聽她們說話,握着冰瞳的手便離開了鹹福宮。
“你找展柏華有什麼事?”進了承乾宮,玄燁才隨意問了句。
“我……不是,臣妾找小展子……臣妾求皇上降罪。”
“你怎麼動不動的就讓朕降罪於你?”
“臣妾想着展柏華從前人面熟,與侍衛們相交得多些,想讓他託人去……去打探一下南苑的……情況。”冰瞳的聲音越說越低,幾不可聞。“臣妾沒什麼可拜託的人……”
她低垂着頭,神色楚楚可憐,那雙瑩然欲泣的眼晴越發動人。
玄燁看了良久,似乎有些癡了。
“冰瞳這名字,是敏妃給你取的?”
“回皇上,是的。”
“不枉了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