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木蘭秋獮,流素留守宮中。大軍出發後,九月間收到沛珊傳來的消息,說當年阿靈阿與官鈺顯似乎確有私情,只是未知詳情。
流素便宣了沛珊入宮。
沛珊便將她查到的一些說了,其實大多與采芹查到的差不多,不過證實了官鈺顯有幾回在阿靈阿來納蘭府後,曾藉機出府與他相會,總在阿靈阿一處私宅會面,但每次都有金佳氏在側。
這也說明不了什麼,金佳氏有可能是他們掩飾私會的幌子,更是他倆之間牽線的人。
沛珊說到此事,一臉鄙夷,說到看不出她一個大家閨秀能做出如此丟人之事。
流素不予置評。官鈺顯被長年冷落,積怨於心,若私下與人勾搭,紅杏出牆,其實算不得什麼。終究將一個好好的姑娘娶回來,冷落了那麼多年,其實也是一種禁錮。
納蘭性德那時候對於明珠的壓力不勝煩擾,迫不得已娶了官鈺顯,但實在是對她了無興趣。她與盧婉宜全然不同,不是以溫婉忍耐去感化他,而是藉以種種情由撒潑鬧事,自然是將他越推越遠,到最後連見她一面也覺心煩,終究令這段姻緣成了冰冷的枷鎖,困得她的心越來越冷。
在那種情形下,阿靈阿若再稍加勾引,官鈺顯會做任何出格的事也不足爲奇。
可如果只是這樣,最多也就是個通姦謀殺。
“你查到的便只這些?”
“是啊。”沛珊見流素隱有失望之色,不禁有些不解。查到這些難道還不夠,這不正是流素提點她的初衷麼?
“阿靈阿……後來就這樣娶了官氏?明珠居然沒有異議……”
“這有什麼,就算阿靈阿曾與納蘭明珠攀親,也不過是因他當年權勢滔天才去攀附的,後來納蘭明珠落魄,哪還用給他臉面。再說了,就算他認了納蘭性德這個所謂表哥,兄終弟及,這種事也正常得很。”
流素本能地蹙起眉來,眼中閃過厭惡之色。什麼兄終弟及,阿靈阿那種人,也配和納蘭性德稱兄道弟。
沛珊卻沒留意她的神色,只顧自己說些府中一些閒事,不知怎地扯到官氏多年無嗣,爲此還曾請宮中御醫去診過脈,也沒查出個什麼來。
“宮中御醫?是誰?”大清朝太醫院能得御醫等級的只有十三人,輕易不會給朝中官員診治,除非得皇帝下旨。否則這些御醫整日爲朝中百官奔波,也不用理會後宮嬪妃了。
“臣婦也不知道,聽夫人說過一回,說京腔不太標準,多半不是京城人氏。”
阿靈阿是柔貴妃兄長,私下請動御醫怕也是可以的,但流素隱隱覺得這事並不那麼簡單,彷彿和什麼串聯了起來。
“這位御醫,與阿靈阿交情不錯?”
沛珊不明白她爲何如此感興趣,道:“臣婦不知,回去得問問夫人。”
“不,本宮隨口一提,不必多事。”問多了恐防辛芷起疑,流素想了想,道:“你查到這些也是不易了,該怎樣利用他們的過往,就是你該考慮的事了。”
沛珊微笑一下,似乎已有主意。
沛珊離去後,流素恍惚地坐在那裡,一直想着她說的宮中御醫之事。
御醫……御醫……只這麼一句隨意的話,又將宮中勢力與官鈺顯扯上了關係。之前她竟然沒有聯想到御醫身上去。
“冰鑑,吩咐人去宣岑蘇海過來。”
“主子可是欠安?”冰鑑有些詫異地看着她,不覺得她最近有何異樣。
“嗯。”流素懶得解釋,隨意應了一聲。
岑蘇海至時,流素令人賜座奉茶,然後摒退左右。
他看着她,心內隱隱覺得不安。她向來避忌宮中耳目,每次與他單獨相處,總沒有什麼好事。
流素吹了吹青花盞中的葉片,有些出神,過了良久才盯着他看,看得他心中發毛,嚥了口口水,方道:“皇貴妃娘娘有何吩咐?”
“不是說了麼,沒有人的時候,不必如此拘禮。”她似乎也不刻意強調此事,跟着便問:“宮中御醫,有沒有江南人?尤其是江蘇一帶的。”
“有啊,鄺連生便是江蘇人。”
鄺連生是永壽宮柔貴妃的專屬御醫。
“鄺連生!”流素臉色瞬間發白,手中茶盞墜地,摔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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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冰鑑和展柏華聞聲相詢,流素定了定神道:“沒事,不必進來。”
他們不得吩咐,自然不敢入殿,但岑蘇海見了她裙上濺滿熱茶,不禁心中一顫,起身想去幫她撿碎瓷,卻被她躬身制止了,甚至顧不得滿地碎瓷片,踏上一步扶着他的肩頭,壓低了聲音冷聲道:“你確信……只有他一個?”
“自然。”太醫院正式御醫才十三人,岑蘇海當然不會記錯。但他這會兒注意力全在她握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上,目光斜掃處,見她指如蔥根,纖纖秀美,只是過於用力,顯得指節發白,難掩心中失控的情緒。
她那樣柔弱的一個人,手上本沒有多少氣力,可如今竟捏得他肩頭生疼,也不知她心中究竟想到了什麼,如此失態。
“娘娘……娘娘……皇貴妃娘娘!”
流素經他連聲呼喚,纔有些回過神來,見他只盯着自己的手看,驚覺自己全然失態,收了手坐回椅中,臉色依舊蒼白如紙。
“娘娘,究竟出了何事?”上回掬盈摔跤,便覺得她有心事,這回顯見她情緒失控,不知是否與上回有關。
流素定了定神,沒有答話,心中卻將此事與柔真串聯了起來。本來官鈺顯與阿靈阿扯上關係,她第一個懷疑的便該是柔真,但之所以沒往這方面想,還是因爲她想不到柔真會去查她的過往。當年孝昭皇后疑心她過往的時候,柔真還未進宮。
可如今聽到鄺連生的名字,她再難不將二者聯繫起來。
岑蘇海見她臉色越來越白,似乎搖搖欲墜,極爲憂心,蹙眉道:“你到底有什麼事非得瞞得我?你說我們該當以朋友相待,可你除了讓我爲你去偷遺詔那次,從來也沒跟我說過多少真話。”
流素目光微滯,在他臉上流轉了幾下,才輕聲道:“我……只是不想連累你。”
他冷笑一下,沒有說話。
流素自然懂他的意思。
那麼危險的事都讓他去做了,還談什麼不想連累。
“對不起……”
“如果你對我只會說這句話了,那我很失望。皇貴妃娘娘,臣告退。”
“等一等……岑蘇海,上次從成嬪那裡換了遺詔回來,你曾提醒過我,要留心有人會通過納蘭詞查到我的過往,你只是一時有感而發,還是……別的原因?”
岑蘇海沒想到她又問起此事來,怔了一下不知是否該說實話,那件事其實並不重要,他不認爲成嬪會說出去。
“你從前爲何會知道我和他的關係?”
“我一直是納蘭明珠的人,你是知道的,他曾託我傳話,讓你知道納蘭性德長子彌月之喜,當時我並不覺得有什麼,既是你表兄家的喜訊,讓你知道也是應該的,但你那樣失態……”他沒有說下去。
只要遇到與納蘭性德相關的事,她總是控制不好情緒,如今尚且這樣,何況那時年少。
“原來不是你自己讀了納蘭詞,然後聯想到是在寫我?”
“其實從前我從不看納蘭詞……”他遲疑了一下。從猜測到她和納蘭性德有關係,他後來便在潛意識中拒絕去接受與納蘭性德有關的一切。“是他去後,我在成嬪那裡要了一本飲水詞集……”
“……沒錯,任何人只要知道我與他有關係,看了那本詞集都會想到是在寫我……”
“宮中聰明人那麼多,看過納蘭詞的也不知有多少,成嬪娘娘那樣不工心計的人都能猜想到你和他的關係……”
“你說什麼?成嬪?你怎麼從來沒跟我說過?”
岑蘇海見她聲色俱厲,不由一呆,一時竟不知如何應答。
“成嬪怎麼會知道?她跟你說過什麼?”
“是……是拿遺詔那回,她酒醉失態,無意識透露出來的,她斷定你們……曾有……”
“岑蘇海!”她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看着他,彷彿他與她有深仇大恨一般。
他也不禁來了氣,這事莫名其妙,她什麼也沒讓他知道,倒像是他犯了滔天大罪一般。那本詞集人人可得,誰都有可能從詞中推斷出流素的過往,並不止成嬪一人而已。
“這件事我告訴或不告訴你,很重要嗎?”他話音中未嘗不帶着底氣。
“自然重要!成嬪怎麼可能推斷出那樣的結論來,只有仔細查證過我過往的人才有可能。”
“但的確是成嬪說出來的,她素來喜歡納蘭詞,與你相關的詞都能背得出來,我看她其實甚是同情你們……”
“誰要她同情了!她不和柔真聯手來害我便算不錯!”
“成嬪不是那種人!”
“她不是那種人,遺詔不是太皇太后交給她的嗎?她交給柔真,不是爲了對付我是什麼?!”流素此刻理智已失,雙目泛紅,情緒全然失控。
岑蘇海無言以對,嘆了口氣,知道她們雙方誤會已深,再難解開這個結。
“告訴你,成嬪縱然再將飲水詞集讀上百遍,也猜不着我的過往,你纔是真正不瞭解她的人!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心胸磊落的人,多不會將人往偏狹處想,唯有謀思深慮,專工機心的人,纔會逐字逐句去研究字裡行間的意思。你會讀懂,是因爲你先入爲主的概念,成嬪會讀懂,是因爲柔真一定去查過我在納蘭府的往事!”
“爲什麼是柔貴妃?”岑蘇海面有震驚之色。
流素神色淒厲地看着他:“你不是想知道我有什麼事不告訴你麼?我現在跟你說,冬郎是被人下毒致死的,我要所有害過他的人給他陪葬!”
她眼中有種從所未有的狠絕之色,看得岑蘇海不寒而慄,呆了半晌才失聲道:“你怎麼知道……爲什麼你斷定他不是寒疾發作而亡?”
“當然不是!他臨終前說,只有他死了我才能安全,她們纔不能利用他來對付我……所以他明知有毒,依然服下……他……他終究是爲我而死……”她掩面失聲,哭得肝腸寸斷。
岑蘇海無法近前勸慰,只能枯站在那裡,微微顫抖,心裡轉過無數念頭,將柔真和成嬪放在一塊比較了半天,想了又想,覺得流素的推斷纔是最大的可能性,只是究竟爲什麼會扯上納蘭性德的死,他卻是想不通。
“你能說清楚一點麼?”
流素臉色慘白,獨坐在那裡顫抖了良久,淚痕滿面。
她知道這事終究瞞不過他,才斷續將沈宛入宮見她的事及這些年她所查到的一些都說出來。
“原來是這樣……”岑蘇海沉思良久,道:“這樣想來,柔貴妃該是最大的可能。她知道你的過往,竟然沒利用此事來扳倒你,反而去毒殺納蘭侍衛,這事很是蹊蹺啊。”
“她姐姐曾懷疑我和揆敘有私情,也未曾利用那件事扳倒我,大約她覺得此路不通。”
“既然此路不通,她還去查證你的過往做什麼?”
流素想起胤祹彌月時柔真問她的話,當時不覺得,現在想來,必是興災樂禍,想要看她如何傷心。若不是知道她的過往,怎會問出那樣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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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當時她被悲傷擊潰了所有意志,竟然未去細細辯識。
柔真那樣察事入微的人,保不準連她當時的異常都盡收入眼中。
“她想讓我傷心,讓我痛苦……於她而言,利用那件事打擊我並非一擊必中的事,很有可能與她姐姐一般,最終不了了之。但是對他下手,是件容易不過的事……鈕鈷祿柔真,她還當真瞭解我……她比所有的人都更知道我的痛處……”她神情慘淡,眼中瀰漫着無邊無際的痛楚。
“那現在要怎麼辦?”
流素寂然良久,緩緩道:“讓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