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折騰便過了三更天,眼見着覺是不能睡了,玄燁索性一直抱着流素坐着,不時看她臉色,生恐毒性又發作。
流素握着他的手,輕聲道:“皇上還是閉目休息一會,轉眼便要早朝,徹夜未眠哪撐得住。”
玄燁微笑一下道:“偶爾一夜算不得什麼。”
流素見他笑容下隱有憂色,知道他仍在擔心自己,擡手輕輕合在他雙眼上,柔聲道:“臣妾沒事了,皇上不必如此憂心。”
玄燁“嗯”了一聲,過了半晌道:“槐序當年滑胎時,曾說過,做朕的女人便如走在刀尖上一般,朕當時甚爲惱怒,現在卻覺得她說的不錯。”
流素聽他語調有些悲涼,知道他心裡不舒服。本來後宮嬪妃衆多,免不了爭寵暗鬥,偏偏還夾雜了外戚勢力作祟,要想安生真是癡心妄想。這種事自古有之,永無休止,哪個皇帝也無法避免,倒並不是因他治理後宮不得宜,而是人性所致。
皇太極寵妃宸妃海蘭珠所生的兒子早夭,跟着她自己也抑鬱抱病而亡;順治皇帝的端敬皇后也同樣如此,誰知道究竟是天意巧合還是人力爲之。一個女子在後宮中若是寵冠一身,要面對的只怕就是這種永不消停的機關算計。
她既然如此盛寵,便怨不得會有這種事,因此反倒不如玄燁憂怒。
流素輕聲道:“不管是不是走到刀尖上,這都是我的選擇,除了面對,無可逃避。”
“你會不會後悔?”
後悔又怎麼樣?難道能有別的選擇?她心裡輕嘆了一下,將臉貼在他胸前,語音有些模糊不清地逸出:“你給我後悔的機會嗎?”
他身子微震了一下。
“朕不想失去你,但是若給你這個機會,你會怎麼樣?”
流素緩緩閉目,走到如今這地步,還能怎麼樣,就算給她這個機會,她已經不可能離開他。
“我不會離開你,不管有多危險。除非,你不要我了。”
“朕永遠都不會對你放手。”
過了兩三日,啓祥宮衆多宮人陸續被釋回來,唯獨媛貴人身邊的宮女杜鵑沒有回來。
杜鵑是近年小選剛入宮中的,媛貴人身邊之前伺候的一名宮女因到了年齡被放出宮去,才換了這名小宮女,不過幾個月而已。
那晚上她去小廚房給媛貴人拿了碗燉烏骨雞湯。
各宮只有一個小廚房,除纖娘外另有一名廚子,幾個打雜的辛者庫人伺候着,媛貴人差人去拿些宵夜本是很正常的事,但杜鵑沒有回來,顯然是有問題的。
媛貴人等了幾日,心中感到不妙,生恐此事牽連上自己,急急過來正殿找流素。
見了她,先是撲通跪下,倒是令流素怔了一下。
“這是做什麼?”流素不喜歡她,素日除了請安之外,她也從不敢來正殿,這回魂不附體地模樣,倒讓流素猜到了幾分。“起來吧,是爲了杜鵑的事麼?”
媛貴人不敢起身,臉色青白地道:“貴妃娘娘,嬪妾當真與此事無關,嬪妾什麼也不知道啊!就算是借一百個膽子,嬪妾也不敢下毒害您啊!”
流素一蹙眉:“你好歹也是個貴人,不要擺出這副模樣來,讓奴才們見笑,起身說話。”
媛貴人有些哆嗦地側身坐下了,看着仍是一臉恐懼。
“杜鵑沒回來,或許仍在慎刑司審着,近年來調動的就她一個,嫌疑自然大些,但也不見得就一定是她犯的事兒。況且,即便是她做的,也沒有人說與你相干,你這麼害怕做什麼?”
“嬪妾當真不知道這個杜鵑是誰的人,她是內務府指派過來的,娘娘應該知道,像嬪妾這種身份的,哪有資格挑三撿四自己選人,誰在嬪妾身邊安插了眼線,想要做什麼,都是全然不知……”
“這事由皇上親審,本宮也作不了主,但是你該相信皇上。”流素見她仍心神不寧,嘆了口氣道:“就算有人說是你害本宮,也要有個理由,本宮便是死了,對你又有什麼好處?你犯得着做這種蠢事麼?”
媛貴人聽她這麼說,才鬆了一口氣告退了。
流素看着她的背影搖搖頭,想當年她三年答應無寵的時候,媛貴人見着她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如今見着她便如耗子見着貓一般,只有畏懼。這宮裡頭的人情冷暖,真是可見一斑。
稍一動,她又覺得有些眩暈想吐,知道那相思子的毒性並未盡去,只得又捧了杯水慢慢喝着,她如今除了喝水加速排毒外,也沒有別的辦法。之前那隻獒犬牽回去後,不過三日便暴斃,可見這毒性真是非同小可,她當時若不是吃得少,又及時催吐,只怕如今便輪着她了。
本以爲杜鵑既被羈留,這事總會盡快查出結果來,但誰知跟着便聞太皇太后病勢加重,太醫院衆御醫均束手無策。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即便無疾病相擾,在那種年代也屬於高壽了,宮中人人都知她大限已至,倒也不覺意外。
玄燁每日親侍在側,明知流素中毒後體質一直孱弱,毒性反覆未褪盡,也無法再去相伴,只偶爾能抽個空過來瞧一眼而已。
徹查兇手一事,便耽擱下來。流素想要親自去慎刑司審查,玄燁卻不讓,怕她勞心憂神過度,再動了胎氣,她只得依言在宮裡休養着。
十一月底,流素本離產期還有兩月,便已腹痛臨產,多是因中毒體虛引致。
玄燁百忙中抽空陪在她身側,本以爲這一胎既不足月,恐又難產,但產程卻是異乎尋常的順利,大約是因爲胎兒本未足月,身量較小,且又是經產,倒是很順利生下一位小公主。
玄燁雖因太皇太后的疾病心情欠佳,但見了公主仍是露出了難得的笑意,親手抱了一會兒。流素替她取了個名字,叫掬盈。
公主生下來不過四斤多,小貓兒一樣惹人憐,雖岑蘇海說還算健康,但看着很是瘦弱。而且因早產,哺餵都很困難,流素只得親自將她抱在懷中,拿小勺一口一口喂她,生怕乳母們照應不周到,有個閃失。
十二月,玄燁爲了太皇太后的病情,親至天壇祈告,以求爲太皇太后多增福壽。
但終究人力抵不過天命,無論御醫們再怎麼想盡方法,皇帝再怎麼向蒼天祈告,太皇太后終於還是在臨近年關的時候賓天了。
衆嬪妃也都齊集慈寧宮外,噩耗傳出,立時哀聲一片,不管真哭假哭,人人雙目紅腫,舉袖掩面。
玄燁甚爲哀慟,流素見他神情,覺得與仁孝皇后崩時那種哀情頗不相同,那時候總有政治秀的成分,但今日之哀卻沒有半分作僞。
他與祖母感情之深,勝過尋常母子之間,是他一生最爲敬重的人。他與生母感情不深,自幼年登基,全由太皇太后輔助,若非她教導得宜,他不會有今日穩固的江山基業。但再強的人,也抵不過歲月蹉跎,終究要歸於黃土一抷。
流素想着,心中不禁也覺戚然。之前見太皇太后,總覺得心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敬重畏懼,不由自主便更收斂自己的言行。抒寧謀反一事,得知太皇太后對自己不僅僅是不喜而已,甚至於提防到起了殺心,在她面前更是如履薄冰,生恐行差踏錯。
而如今,那個一直對她牽制最大的人終於離世,她卻並不覺得有半分歡喜,細想起來,太皇太后對她所做的一切其實已算寬容,多半都是因爲玄燁的緣故。
最終嬪妃們還是陸續散去,流素產後體虛,走得緩慢,便落在後頭,忽聽聞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喚她:“敏貴妃。”
回頭一看,卻是純禧公主。
純禧今年十七,已到了適齡婚嫁,卻還未許人家。從前純禧與流素極爲親近,自她中毒後,卻未曾去看過她一次,之後也少往來,不知不覺間,流素才發覺她已長成少女模樣,鍾慧毓秀,氣度典雅,風範與榮憲那幾名公主全然不同。
“純禧。”
純禧雙目通紅,顯然也是哭過良久,她看了看周遭,嬪妃們盡已散去,便道:“娘娘去我那裡坐會麼?”
流素扶着腰,點了點頭。
純禧的閨房裝飾簡約,並沒有尋常閨閣女兒那些錦繡富麗,這或許與她自幼寄人籬下的孤立感有關。
流素曾教過她很長一段時間書法漢字,多少也有言傳身教,純禧在她的影響之下,打小性格便格外強硬,玄燁及她生父恭親王也曾想要爲她婚配,但都遭到她的強烈抗拒。
“太皇太后不在了,這宮中疼我的人又少了一個。”純禧看着落落寡歡,神情憂傷。
“別這樣,你早晚要離開這宮中,嫁到夫家去,不是又有人疼愛你了?”
純禧哼了一聲:“我纔不要嫁人。”
“你不嫁人……打算一輩子在宮中做個公主?一直做到長公主?”
純禧啞然。
“我明兒回去跟皇上聊聊,讓他爲你招個額駙,讓你滿意爲止。”
“我不要!我不可能滿意的!”
“爲什麼?”純禧的叛逆出乎流素的意料,她覺得自己已是個離經叛道的人,卻沒想純禧還比她多了幾分偏激。
“皇阿瑪和我阿瑪都給我說過幾人,我一聽便厭惡,都是仗着祖上餘蔭的紈絝子弟,要是有什麼好的,也輪不着我這種不是正經出身的公主了。”
“你怎麼這樣想呢?難道你阿瑪也會害你不成?”
“皇家公主的婚姻,歷來就是政治聯姻,他們想的是門當戶對,或者有安撫臣子之意,不是我的幸福!那些人中,好些個都已有了妾侍,我嫁過去豈非要成天爭風吃醋,鬥個不休?又或者像這宮中許多嬪妃一樣,鬱郁老死?”
流素怔住,這種事她也沒有想過,但如今的朝臣之子,非富即貴的,在十八’九歲多有納妾,確實是常事。
況且清朝公主和額附之間往往生活不和諧,這也是她早便知道的。看純禧這樣強硬的個性,只怕嫁給誰都難以稱心如意,別說她自己不樂意,別人娶了這麼強勢的公主,多半也會覺得受不了。
“那怎麼辦?”
“我就不嫁,他們逼我,我就死給他們看。左右如今太皇太后不在了,也無人爲我着想了……”純禧說着又掉下淚來。
太皇太后和太后對公主向來寵愛,教養不如皇子嚴格,當年那個漢人公主孔四貞便是給她們慣得任性嬌縱,個性強硬,嫁去夫家後從無寧日,到最後慘淡收場。
目前看來,純禧雖不像孔四貞那樣刁蠻不招人愛,卻也已令人頭疼了,她這般個性,便是強行將她嫁出去了,將來的額駙必定也會與她爭吵不休。
流素想着,嘆了口氣:“你這樣的性子,在如今這世道,哪個男人能接受得了?”
“貴妃娘娘不是也這麼過來了麼?皇阿瑪不是一樣寵愛你?當年也是你跟我說,無法接受你愛的人身邊有別的女人的。”
流素怔了半晌,微垂了眼瞼,輕聲道:“你覺得我如今的生活,能令你如意麼?宮中三年一屆大選,年年都有小選,皇上身邊總添新人,換作是你,你能承受得了?”
純禧一時啞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