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玄燁睜了眼便道:“好吵!”
“怎麼了?”
“喜鵲叫。”
流素失笑,院子裡本有棵丹桂,後又移了幾棵梅樹杏樹,引來了一羣喜鵲,抒寧無事拿些剩飯餵養它們,倒引得它們在樹上結了窩。
“喜鵲築了窩,都說這鳥喜慶,佟貴妃也喜歡,臣妾覺得討吉利,便沒命人搗了窩。皇上嫌吵,臣妾讓小展子趕了它們去。”那時候鳥不愁沒處築窩,趕走了也能活。
“不用了,你喜歡就好,只是從前沒聽見它們叫,有些奇怪而已。”
“才築的窩,約摸也沒多久,皇上大約是好一陣子不來了,便沒聽見。”
“是在抱怨朕來少了?”玄燁懶懶地側過臉,又和她說笑了幾句才起身。
皇帝前腳剛走,後腳福祥便進來小聲道:“稟主子,聽說坤寧宮的笙梅昨晚上沒了,說是失足落到了千鯉池裡。”
“怎麼會?”千鯉池御花園纔有,宮女活動範圍有限,除了跟着主子走,便只有主子吩咐的時候才能到處走動,皇后崩逝後坤寧宮那撥奴才還沒全分配出去,一個待命的宮女居然半夜跑去千鯉池淹死了,豈非不合理?
“誰知道,有人猜測說是殉主。”
流素冷笑,笙梅又不是皇后陪嫁的,論殉主該是笙竹笙菊纔對,輪不着她。何況皇后崩逝一個多月了,這會子才殉主?
“那兩個呢?”
福祥知道她問的是誰,便答:“都很好,如今只剩她倆個、秦百川和他徒弟陳坦沒分配出去。”
“善桐呢?”
福祥不由一怔:“那個沒留神,不是個辛者庫包衣麼?”看來他只查聽皇后近身的幾個大宮女和太監了。
“去把皇后身邊的小宮女小太監包括辛者庫奴才都有哪些、都去了哪裡全給本宮列張單子來,不要着痕跡。”
“嗻。”
流素換了身衣衫,雖已除服,百日內仍要着素,不比在屋內可以稍隨意些。她穿了身素色月華錦旗裝,挽了個簡單的小兩把,棄了白絹花,只在鬢插了兩朵小小的重瓣白海棠便出了門。
正見着佟貴妃行色匆匆往外頭去,便行了禮問:“貴妃娘娘這是去哪裡?”
佟貴妃頓了頓腳步,雖然她臉上大多數時候缺乏表情,可相處久了流素也看得出她現在臉色是有些凝肅的。
“早上有奴才稟說發現了……”她聲音便低下去,眉心聳了聳。“算了,也是說不清的事,是你身邊的人發現的,你要是得空跟着本宮去瞧瞧吧。”
流素有些猜疑,只覺得佟貴妃眼神中閃動着一絲厭棄神色,彷彿是發生了什麼讓她不屑的事,旁邊榮慧正朝她使眼色,便跟在後頭亦步亦趨,不再多問。
眼見着是朝坤寧宮方向去的,流素不由緩了腳步,眉梢略一挑。
坤寧宮那邊……如今只剩下芳汀格格了,那丫頭算算才十二歲,能有什麼事?玄燁倒是偶爾提起過她,仁孝皇后去後,他念舊情仍讓她住着,孝昭皇后遷去坤寧宮後爲表示對元后的尊重,主動要求仍讓她留着。如今連孝昭皇后亦不在了,玄燁倒是對她的安排有些頭痛,但終於還是決定仍暫時讓她留在那裡。
西側間是宮女們日常居處,此刻當值的太監宮女都垂手立在院子裡,大氣兒也不敢出。
芳汀格格也站在她寢殿門口,冷眼看着,她身邊立着從前仁孝皇后身邊的大宮女玉賢、如萱、思蔻,不知爲何,流素看見她的時候總覺得她小小年紀,卻周身冒着寒氣,彷彿腦門子上印着生人勿近四字。
再清點人數,發現院子裡站的少了秦百川和笙菊,最西邊側間門緊閉着,門外有兩名太監看守,張九兒和展柏華在旁低聲說話,見了她們立即肅正禁聲。
流素跟着佟貴妃推門進去,讓冰鑑冰瞳留在外頭,榮靜榮慧都是機靈的,見門只開了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便都側身進去,隨手關了門。
笙菊縮在屋子一個角落裡,鬢髮有些凌亂,抱着肩哀哀哭泣,秦百川臉色極難看,正跪坐在屋子中,見了佟貴妃與流素立即跪正請罪:“奴才秦百川見過佟主子、敬主子,奴才失儀,請主子降罪。”
“失儀?”佟貴妃輕哼一聲。
流素看着這架勢便什麼都明白了,細一想忍不住有些好笑,不過叫展柏華去辦點事,他辦了便罷了,卻還要鬧這麼大場面。
榮靜和榮慧立即各搬了只錦墩兒過來讓兩人坐下。
秦百川額上有細密汗珠滲出:“貴妃主子,奴才可真是冤枉的,奴才在宮中這數十年,不敢說從無行差踏錯,但至少從未去着意冒犯過宮規,豈有做這種糊塗事之理?”
“那今兒這事算什麼?”
“奴才……奴才是被人陷害的……”
“好了,本宮不想聽這些託辭,笙菊,你來說。”
“奴才……奴才什麼也不知道。”
“居然不知道?那秦百川怎麼會在你屋子裡?”
笙菊撲通一聲跪了,膝行過來哭:“奴才……求貴妃主子饒命!”
佟貴妃淡淡道:“說實話。”
笙菊一咬牙:“奴才……實……實招了,是想託秦公公捎帶些私人物件兒出宮……”跟着又哭,“奴才隨着孝昭皇后入宮,如今已經二十六了,從來不曾做過這樣的事,貴妃主子饒命……”
“從來不曾?那如今怎麼想起來要做了,心血來潮?”
這時候有人在外頭輕輕叩門,榮靜是個靈巧的,悄聲將門開了一線,見門外立着如萱,不由一怔。如萱手裡端只托盤,裡頭擱了兩隻青花描金蓋碗,輕聲道:“稟佟主子,敬主子,咱們格格說兩位主子勞神費心的,着實辛苦,命奴才沏了兩碗茶過來。”
“奴才替兩位主子收下了。”榮靜回看佟貴妃一眼,見她似乎注意力全在笙菊身上並未聽見,便小聲道:“姐姐回去替咱們主子謝過芳汀格格,謝她有心了。”
如萱便笑着退開,榮靜從她眼裡看出一絲失望之意來,榮慧過來順手俺了門。
榮靜奉上茶,佟貴妃只朝茶碗看了一眼,便又看着笙菊:“說話。”
“奴才……奴才原是孝昭皇后陪嫁的,早到了外放出宮的年齡,本想着伺候皇后娘娘,這輩子也不會再出宮了,沒想皇后主子這當兒……奴才只是私心重,想着爲自己將來打算一下而已……”
“怎麼着,敢情皇后崩逝,這宮裡便養不起你這個奴才了?”
“不是……不是,只是奴才魯鈍,素無長處,伺候皇后主子是從小慣了的,怕別的主子瞧不上,又嫌奴才年紀大了,那時候奴才也沒臉死乞白賴留在宮中,因此想着出了宮之後的日子,越想越是怕,奴才這年紀,出去還能做什麼?做續絃也好,妾也罷,都配不得什麼好人家,只是想着爲將來打算一下而已……”
“宮女到了年齡外放出宮,該帶的可以帶,不能帶的自然要留下,你這就急着私相授受,想把宮裡頭的東西傳出去了?”
笙菊哭着再三叩頭:“奴才知罪,奴才託秦公公私運的都是素日皇后賞的,並沒有宮中的物件,請佟貴妃主子看着奴才伺候皇后多年的份上從輕發落,奴才再不敢了!”奴才跟着主子,總會有這樣那樣的賞,卻不準偷運出宮,因此也就是看着好,除了吃的穿的,其餘的也只能擱着。
出宮的時候自有禁制,不準帶的一應要留下,因此宮裡私相授受、暗中傳遞物件出宮的從來不在少數,這些事若不被發覺,有時掌六宮的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詳細盤查。但這等事一旦查得嚴格起來,便是偷了御膳後的一隻水果藏在身上,都得要重罰的。
因此罰得重了可以要命,罰得輕了,隨便扣幾個月俸祿,收繳了東西便罷。自然還有更輕的,都得看是什麼人發落了。
佟貴妃不言不語,似乎正沉思。
流素拿起如萱奉來的茶碗,細細拿蓋沏着茶葉沫子,笑而不語。
“敬嬪你覺得呢?”
“功與過向來是可以相抵的,且不說笙菊是孝昭皇后的人,看着孝昭皇后也得給幾分情面,便是笙菊入宮這十多年來盡心盡力侍奉主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私相授受這檔子事,嚴查起來恐怕沒幾個奴才沒幹過……”
秦百川猛擡起頭又重重叩了幾下:“敬主子仁德,求敬主子爲奴才說幾句好話。”
流素便看着佟貴妃,佟貴妃回望她一眼,舒了口氣便想開口發落。
流素忽然目光一轉,看着秦百川腳底下的千層底皁鞋,笑道:“這鞋手工不錯呀,怎麼和內務府統一發制的鞋有點不一樣呢?”
佟貴妃也掃了一眼,榮慧小聲道:“敬主子眼力真好,奴才們都沒注意到。”
制式是稍有些不一樣,面料似乎要好些,不是尋常皁布鞋,兩片瓦的鞋口繡着本色的花紋。
秦百川看着,臉色就變了。宮中奴才衣着鞋襪都有規格,平時限制倒也不算嚴格,可追究起這雙鞋來,真是不好交代。
笙菊臉色更差,白着臉不說話,連哭聲都止了。
佟貴妃道:“說說,這鞋是哪來的。”
“宮外買的。”首領太監在皇城邊上都有自己的房子,在宮外他們當然不穿宮中太監服飾,而是便服。有時候鞋襪這種細節,便不是很講究,穿了自己的就進了宮。
“是嗎?哪間鋪子,哪個老闆?幾時買的?”
聽佟貴妃的口氣,是想要徹查到底了。本來將他倆關在這屋子裡,抓的就是現,笙菊抵死認了是私相授受,佟貴妃倒也沒有反駁,可再從這雙鞋追究下去,又繞回到原話題上了。
秦百川低頭不語,他知道只要認了這雙鞋的來歷,便等於認了他和笙菊的關係。
佟貴妃道:“提陳坦進來問話。”
秦百川知道,這下是徹底的完了。他看看笙菊,她也正好看過來,忽然兩眼翻白,暈了過去。
流素啜了口茶,笑道:“芳汀格格真有心,內務府今年新貢的雲霧茶,色秀湯清,真是不錯。”她明白,佟貴妃根本就沒打算聽進笙菊那套關於私相授受的說辭。
陳坦進來是撲通一聲便跪了,聽佟貴妃問秦百川腳上的鞋,頭也沒敢擡就招認了:“是笙菊姑姑往日替師父做的,笙菊姑姑往日常替師父做些鞋襪衣帽的。”
“衣服呢,怎不見穿着?”
陳坦道:“回主子,外衫都只能在宮外穿着,鞋襪因制式與宮中的差不多,有時便不太留神穿了。”
“外衫?這麼說還有內衣?”佟貴妃臉上露出少見的笑容來,嘴角撇出一絲譏誚的弧度。
陳坦不敢作聲。
笙菊哭罵:“你這白眼狼!你只說衣帽鞋襪,可那不過是我素日爲了答謝秦公公的……”
“素日答謝他?答謝什麼?”
笙菊突然住了口,她才說私相授受只有這一次,但是素日裡就要答謝,還常做衣帽鞋襪送給秦百川,這中間可就不一般了。
佟貴妃連着冷笑了幾聲:“好,真好,秦百川,你還說是私相授受麼?”
秦百川這會兒恨不得先把陳坦給零剮了,卻只能忙着告饒:“佟主子饒命,主子明鑑,真的只是私相授受……只有這一次,從前都是幫些小忙而已,只是這樣……”
“秦百川,你也算是個精細人,現在這會兒說這種話,不覺得把本宮當三歲孩子在誑?”
秦百川臉色不好,頓了一下又轉向流素:“敬主子……”
流素一低頭笑:“嬪妾先出去謝謝芳汀格格的茶,娘娘容嬪妾先告退麼?”
佟貴妃點點頭,她便施施然走出去,經過秦百川時,微側了臉朝他笑了一下。
秦百川一怔,見她笑容中似乎別有深意,但並沒有惡意。
流素在院裡跟冰鑑冰瞳說笑了幾句閒話,一句也沒提裡頭的事,眼角餘光瞥見芳汀在屋內,支了窗格子,站在窗內看着。
不多時佟貴妃也出來了,撣了撣根本沒有褶子的衣袍下襬,淡淡道:“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