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禧這事,不知爲何,就此被擱下,暫時沒有再提及。
流素也沒跟容秀說過此事,即便她知道,也做不了什麼,一個不肯娶,一個不肯嫁,這兩人也許就這樣蹉跎了終生,始終就只能遙遙相望。
流素接掌六宮後,並沒有大肆調動人手,各宮只是稍微動了一下,與從前各六宮之主接手時都不相同。
柔貴妃身邊人手倒沒有調動,對此她也頗感意外。本以爲流素上手後第一個要對付的便是她,誰知她和芳汀身邊都沒有人動過,倒是佟皇貴妃身邊動了名小太監,但也不是近身的。
不久,函香來報,說成嬪那邊無事,什麼也沒查到。她與紅蔻一胞雙生,心靈相通,這種事是說不了假話的。沛珊那邊也說柔貴妃沒有動靜,不過沛珊始終被柔貴妃所排斥,並不能近身,因此打聽到的事也都是紫薇傳的,只因紫薇這人口風不嚴謹,才能探聽到一二。佟皇貴妃那邊不用打聽也知結果,以她的謹慎,除了榮靜榮慧,是不會輕易相信任何的。張九兒死後,她身邊的首領太監換了錢鍾,此人頗不好對付,流素不打算從他入手。
除此之外,香芩身邊調動了一名宮女,是個新入宮的包衣,叫祁越,是岑蘇海的遠房表妹。
祈越看着聰慧伶俐,流素聽岑蘇海說她可信,纔將她安在了香芩身邊,但她在香芩身邊伺候了一陣,回說這位德妃娘娘從來不在任何人面前提及他人是非,連榮安榮君也未得她信任。自然了,這兩人明明是佟皇貴妃給她的,任何時候也難說,她母家無人隨侍入宮,她對所有人都是小心提防的。
流素想了想,着人將胤禛找了來。
香芩哪怕是個再厲害的角色,面對自己的兒子,也會有心軟的時候。雖則利用胤禛是流素所不願的,但她也無法可想了。
胤禛今年十歲,看外表已找不到半分少年的天真,眼神成熟得驚人,素日裡見了他時,人人都只覺得他陰沉難以親近。
來了啓祥宮,他與胤祥先說了會話,掬盈被他抱在懷裡笑,他也微笑了一下,難得臉上有柔和的神色。
流素見了他,先問了一下近日的功課,然後摒退了身邊人,只看着他。
胤禛見她神色少見的肅穆,知道有什麼重要的事,問道:“你近日有什麼煩心的事麼?”
“胤禛,假如我和你額娘有一日同遇危殆之時,你要記得,她纔是你的生母,她爲了生你,九死一生,懷胎時便被人算計,生產時又臨難產,這些年她對你的冷淡不過是因爲要防皇貴妃娘娘之忌,情非得已。她如今只剩下你一個兒子,心裡對你不可能不存期盼,將來你要好生孝順她。”
“敏貴妃,你跟我說這個幹嘛?”
流素不答他的話,繼續道:“當年你養在佟皇貴妃名下,其實是我的建議,你額娘當年位分低,不能親手撫養,宮中之尊唯佟皇貴妃,你跟在她身邊,會對你將來爭儲有許多好處。”
“爭儲?!”胤禛再深沉,也不禁面色一變。他未必沒有過這心思,但最多隻偶爾一閃而過,玄燁對他並不甚寵愛,太子地位不可動搖,胤禔那邊意存不良,眼看着諸位阿哥年歲日長,各人也都開始分黨結派,他出身低微,勝算實在太小,他自己都不敢去想。
“佟皇貴妃是後宮嬪妃中最謹慎深沉之人,你雖只是年幼之時跟在她身邊,但多少耳濡目染,受她薰陶,應該學會不少。爭儲這種事,你早晚要面對的,你要做最大的贏家,從前你在佟皇貴妃身上學到的東西,一定有用。”
胤禛沉默,然後點頭。他對佟皇貴妃只有敬畏,沒有親愛,但細想來,他如今的個性,其實多少是受她影響的,她正是長年肅冷端嚴的個性,恪守禮矩,卻冷冰冰沒有一絲溫情,胤禛如今也是這般。
“只是佟皇貴妃長年臥病,自顧不瑕,假如日後你有不明與難以決斷之事,還是要去問你額娘。母子親情永遠割捨不斷,你額娘也是個縝密之人,定能爲你出些主意。”
“你今日讓我來,不會就是想讓我和我額娘多親近吧?”
“是的。”
胤禛詫然:“這些年你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我有不明之事向來是來跟你說的。”
流素沉默片刻,道:“太皇太后故世,我只覺人生無常,心中惻惻,不知自己哪日也會幫不上你,那時候你所能倚靠的,只有你親額娘了,你若不與她親近,這宮中哪還有扶持你的人?”
“你年紀輕輕,素日體健,怎麼會突然說起什麼幫不上我的話?”胤禛略有不快,走近了她,半跪在她面前,仰臉看她,“我不准你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流素悽然一笑:“從前你年幼,有好多事我不便與你說,現在你已大了,有些事我也可以告訴你了。我雖蒙寵幸,但這些年過得如何艱辛,你是不知道的……”她便將自己幽禁南苑、爲納蘭明珠求情遭宣貴人挑唆以及兩次中毒的事都原原本本告訴了胤禛,她雖沒明說背後兇手,但胤禛臉色卻已變了。
“我懷掬盈的時候,已身爲貴妃,尚且有人敢對我下手,倘若那次不是僥倖少吃了一些,現在哪還有命在?只要我蒙寵一日,就免不了一直有人算計我,假如哪日我再遇此事,未必還有這麼好的運氣。我若不在,唯一擔心的便是你和胤祥、掬盈,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胤禛將臉埋在她膝上,良久才擡起頭來,眼圈泛紅,森然道:“那些害你的人,我終生都不會忘記她們。”
流素淡淡一笑:“我不是要你記着她們,以你現在稚齡,又能對付誰?只是提前給你找個可依靠之人,以防將來你獨力難支。”
“我會將你的話記在心裡的。”
“她是你的生母,見着她時,不僅是恭敬順從而已,還要有親近之色,你是她的兒子,只要你稍加親近,她是不會拒絕母子之情的。”
“可你不是說她忌諱佟額娘,不敢親近我麼?”
“皇貴妃娘娘如今病勢日沉,自顧不瑕,應該是顧不上你的。”
胤禛點了點頭。
“我如今還是好好的,才能對你說這些話,若哪日有了意外,怕是連說話的機會也沒有了。”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你讓我爭儲,就要看到我登基那一日,我會讓你與太后同尊。”
流素搖搖頭:“那些我都不需要。”想着自己究竟能活多久,也是不知,但太后中必然沒有一個章佳氏。跟着又想,若是她死在玄燁後頭,那她的人生也就失去了意義,做什麼太后,對她來說有何趣味?
“但是爲了我,爲了胤祥,你也要好好活着。”
流素朝他微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那我走了。”
胤禛走了幾步,倏然又回身,用極低微地聲音喚了聲:“額娘……”
流素驀然覺得眼中潮溼,說不上話來。她對這孩子,多少有利用之意,但這份感情,又豈是假的。
胤禛離去後,容秀才從殿外進來,她耳聰目明,雖距離甚遠,仍是將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你讓他來,提都不提向他額娘打探的事,只這麼說了幾句,他如何能會意?”
“我若將遺詔之事跟他說了,明顯便是利用他在和他額娘相抗,他未必不起排斥之心。我這樣對他,以退爲進,將來若有事情,他反而會站在我這邊。他與香芩親近之後,這麼大的秘密,或許香芩就會向他透露,一個人心中秘密太多,無人可傾訴的時候,也是件難以忍受之事。香芩不信任任何身邊人,難道對兒子也會步步提防?”
“他若知道了遺詔之事,難道會爲了你對付他額娘?”
流素微微一笑:“他用不着對付他額娘,遺詔沒了,香芩不會有損失,可遺詔現世,要的卻是我的命,胤禛不會對我不管不顧。”
“可是你在胤禛面前提及了爭儲,他居然毫不推辭,可見素日心中是想過這念頭的,德妃若以爭儲之事挑逗,他會想到胤祥也是他的競爭力量,難道不會與德妃聯手對付你?”
流素臉色一沉:“我是永遠都不會讓胤祥爭儲的,他本來就不姓愛新覺羅。”頓了一下道:“我會讓胤禛相信這一點的。”
容秀看了看殿外和乳母追逐的胤祥,道:“都三歲了,也沒看出來他長得像誰……”
“不像最好,免生是非。”跟着又想,爲了活下去,連親情也可以利用,若是從前的流素,怎麼做得出這種事來。
容秀見她神色黯然,道:“你是不是覺得利用了胤禛,心中有愧?”
“他還是個孩子,我就這麼處心積慮的……”
“可你對他的感情並不假,你是真把他當作自己的孩子的。”
“但是遺詔若真在香芩手中,他幫了我,就是和香芩徹底決裂了,我傷害他母子間的感情,我……”
眼見流素想要站起來,容秀按住她:“別這樣,現在還什麼線索都沒有,你就這麼放棄了,也許遺詔真在香芩手中也未可知,難道你想留着那東西,有朝一日被人拿來對付你?”
流素咬着下脣,然後道:“也對,先查到遺詔在誰手中再說,若真在香芩手裡,我也不會讓胤禛去拿,我不能讓他們母子反目。”
“流素,你還是心軟,後宮生存,容不得退讓。”
“可我要是良知盡泯,那我還是流素嗎?姐姐,那種踩踏着別人屍體步步上位的,還是你妹妹嗎?”
容秀見她泫然欲泣的模樣,不禁心酸,拭去她眼角的淚,輕聲道:“你永遠都是我妹妹,我知道你做不出那種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