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君與僖貴人正賞着一本金花茶,都道這顏色極是罕見,不想居然還有金色茶花。
逸君略有些魂不守舍,心思並不在花上,僖貴人只道她看見玄燁有些害怕,於是握着她的手小聲安慰,逸君強笑不語。
槐貴人嫣然笑道:“皇上竟來了,昨兒不是說在養心殿批閱摺子太晚,今兒可能下朝後會稍休息一下不一定來麼?”眼波一溜,抿嘴笑:“原來是素妹妹傷愈了,想是素妹妹要出來透透氣,才能說動皇上同來。”
玄燁笑道:“瞧瞧你現在越發伶俐,難不成跟小素兒學的這伶牙俐齒?可千萬不能再像她似的,得理不饒人,不得理還要爭三分。”
槐貴人掩口笑:“怎麼皇上也會怕麼?皇上不就是喜歡素妹妹這樣伶俐的,臣妾才用心跟妹妹學些皮毛,不想卻被皇上調侃了,可見真是同人不同命呀,唉。”
流素微笑一下,從槐貴人瞳孔深處捕捉到一絲酸楚蒼涼,忽覺得槐貴人終究是變了,原先哪怕孤高冷傲,但至少是個真性情的人,從此後那個不屑僞裝自己的槐貴人是找不到了。
玄燁笑:“可不是麼,像小素兒這樣的,就是菜裡的指天椒,放一隻也就罷了,調味剛好,放多了可不辣死人?先前還在指着朕說是槐序你相邀朕才肯來,嘴撅得不知多高,這會兒你居然跟她說同樣的話,朕可真是辣得受不了了。”
一語說得衆妃都笑起來,李嬪先道:“從前都道惠姐姐纔是個辣子,沒想居然有比她辣的!”
惠嬪推她一把笑罵:“你這妮子,本宮怎麼就辣了?又不曾對你兇過!”
李嬪道:“喲,姐姐可別推妹妹,妹妹這是說你得皇上喜愛呢,沒聽皇上自己說麼,他就是個嗜辣的,不然怎麼會喜歡指天椒?”
玄燁心情甚好,也不再冷臉對着李嬪,笑答道:“朕也不是天天嗜辣,有時候換點芙蓉清羹也是不錯,婧妍如同芙蓉出水,正是清爽柔和。”
李嬪聽了這話,眼中登時浮上一層水霧,知道皇帝終於是對她釋然了。
“好了,且看看這幾本花吧,小素兒,你最喜歡哪本?”
流素道:“臣妾喜歡白寶珠和這本點雪。”
玄燁道:“這不是花露珍麼?”
寧鳳倫正好聽着,插嘴道:“回皇上,這花露珍在江浙一帶是叫點雪,福建一帶還有叫它小花蝴蝶的。”
玄燁詫道:“小素兒,你怎麼會管它叫點雪?你又未在江浙長大。”
流素心中格登一聲,答道:“臣妾對花草之性稍有了解,這些別稱還是知道的。只覺得點雪這個名稱要好聽些,才這樣稱呼。”
“對了,倒是忘了你曾說過,你也對花草素有心得,下回多跟寧鳳倫請教一下,她可是後宮種花的好手。”
寧鳳倫笑道:“皇上折煞奴才了,怎敢說得上請教二字,小主但有垂詢,奴才敢不相告?”
流素朝她看了一眼,不知爲何隱約覺得這宮女生得有些與衆不同。寧鳳倫在女子中算偏高身段,略清瘦,樣貌很是清秀,臉上薄施粉黛,但流素看着她,就只覺得越看越怪,卻說不出哪裡有問題。
才說了一會子話,又聽長生的嬤嬤在叫:“小皇子,不可到處亂跑!”跟着一把抱住了長生,上回榮憲公主與胤禔追逐,回去後榮憲的嬤嬤給扣了月俸不說,還捱了好幾耳光,這回她可不敢大意了。
長生正是不懂事的年齡,撅起嘴很是不高興,指着那些花叫:“花,我要花!”
玄燁看着好笑,道:“摘朵花給他。”
皇上下了令,立即有宮女殷勤地摘一朵茶花去給他,還是朵十八學士。結果長生高興地抓過來後就開始扯花瓣,三下兩下生是將一朵珍稀茶花扯成了破絮團。
玄燁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眉,雖說長生年幼,不會與孩子計較,但有句話叫三歲定八十,長生的舉動在流素看來不過是尋常小孩子都會做的,可在玄燁眼裡,這已是個成不了大氣候的孩子了。一個充滿破壞慾的孩子,實在離標準皇嗣的要求甚遠。
當然,玄燁並不太清楚這個年紀的孩子大抵如此,雖他已經有了好幾個兒子,可卻沒有真正撫養過,胤礽名爲他親自撫養,亦不過是嬤嬤宮女照料着,國事繁忙不說,平日裡還要抽點空子看書、練字以及寵幸後宮,他能有空去抱兒子纔怪。
玄燁不悅,便撇開長生去了別處看花。流素也替那朵十八學士心疼,只怪那宮女太急於奉承主意,不想這個馬屁拍得不適。
抱長生的那嬤嬤倒是極會看眼色的,皇帝的臉上笑容淡了些,她立即警覺了,抱着長生往一邊去了,那裡稀有茶花較少,只有一些凡品,零星還有些當季鮮花如茉莉、四季海棠和幾樹宮粉梅、品字梅。
流素目光不經意過過寧鳳倫,見她跟着長生的嬤嬤走過去,言笑之間似乎平時比較熟稔。那嬤嬤是長生乳母,雖叫嬤嬤,實際也不過雙十年華,正與這些宮女一樣青春活潑,她顯然也甚是愛花,聽寧鳳倫解說一些花名習性,很是入神。
跟着寧鳳倫採了枝茉莉替她別在襟上,那嬤嬤很是歡喜。茉莉香濃,引得小長生也伸手過去抓,這小子看來天生不安分,抓了一朵小蓓蕾就皺着鼻子聞,然後奶聲奶氣說好香。
流素有些失笑,小孩子當真天真,要是玄燁看見又該不悅了吧,這樣喜歡拈花惹草,長大了豈非是風流種子?正想着,聽見身邊有人喚:“素妹妹。”
流素轉過身,見是槐貴人和景常在姐妹倆,槐貴人含笑而立,今日薄施粉黛,顯得氣度清華,舉止典雅。景常在立時給她比下去,只顯得黯淡無光。但景常在脣邊也有一絲淺淺笑容,看來與她姐姐的感情好了不少,這對親姐妹大約也想到在宮裡要脣齒相依了,終究自家姐妹,在府裡時哪怕是有些許嫌隙或不夠親密,在後宮裡時卻必須相互依傍。
“槐姐姐,今日賞花倒是熱鬧啊。”
“姐妹們都在各宮,如今也難得相聚,難得開春天氣這樣晴朗,纔出來走走……”槐貴人一句話未說完,忽聽得一聲尖叫。
三人同時轉臉過去,見長生的嬤嬤一臉驚恐,叫道:“阿哥,阿哥,這可怎麼是好!快來人,宣御醫!”跟着慌亂地抹着長生的胸口,寧鳳倫也在旁邊幫忙,卻都是手忙腳亂。
而長生當時手腳微抽搐,臉色青紫,仰臉呼吸,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
流素驚異之餘有一瞬間想衝上去救那孩子,但很快便見玄燁和佟妃過去了,又有伺候長生的兩名宮女圍上去,便水泄不通。餘人雖也七嘴八舌表達着各自的關懷和緊張之情,卻一個都不肯近前。
流素轉瞬明白,這當口人人避嫌,那邊可是皇子,萬一出了意外,都生恐與自己扯上干係,這後宮爭鬥暗害皇嗣之事歷古多見,誰不怕與自己牽扯上?流素有些焦急,看他們不得其法的施救,也不知能不能救得了,但隨即想,玄燁自己是頗通醫術的,總比這些奴才要好些。最重要的她是想到了長生本就是個早夭的孩子,雖然她不知道是否就是今年夭折,但恐怕非人力所能挽救。
忐忑不安地跟着槐貴人景常在在外圍看了好一會子,御醫也到了,同圍上去又施救了一陣,喧鬧聲便漸漸低下來了,跟着玄燁從人叢中退出,臉色蒼白,氣色甚差,不用問也知道結果了。
流素知道這個年代並沒有哮喘急備藥物,中醫所倚的法子不過是針刺太衛穴緩解哮喘,當時御醫並不在側,玄燁大約也按揉過太衛穴,因她遠遠看着長生被嬤嬤抱在懷裡,額頭兩側有大力按揉的痕跡,顯然沒有奏效。
“到底怎麼會這樣!明知道阿哥有哮喘,就該注意着點!”玄燁這時候情緒很是悲怒,只想着要遷怒於人,但卻說不出這嬤嬤有什麼錯,哮喘這回事,沒有人能預料得到,也沒有人有法子防範。
流素心寒了一下,她看得清楚,長生應是過敏性哮喘,這種病即使在三百多年後仍有不少人因此夭亡,更何況清朝那醫藥水平都尚落後的年代。當時她如果衝上前去,用的也只能是人工呼吸和心臟按壓的法子,因長生那時氣道平滑肌痙攣,純是呼吸道不通暢,止痙之後人工呼吸奏效應當更快而且有效。但玄燁搶救的可能是稍晚了些,而且對太衛穴的按揉不如鍼灸有效,恐怕並沒有立時止喘。
但如果在後世,極力避免接觸過敏源,減少與塵蟎花粉等接觸,應當會減少發病機率……等等,流素突然敏感地想到了一件事,那朵茉莉花。
濃香的花朵更易刺激哮喘患者,聽玄燁語氣,長生素有哮症,也就是說他極可能是過敏性體質,那茉莉太容易誘發哮喘了……流素的目光直接朝寧鳳倫看去,不知何時她已到了人羣外圍,侍立在董嬪身邊,神情冷靜地看着嬤嬤抱住長生。
她也太冷靜了,那種表情根本不像一個尋常宮女。
流素想起爲什麼她總覺得寧鳳倫古怪,因爲這宮女看上去就與旁人不同,神情舉止都不像個奴才,那雙眼看人時更有種深不見底的感覺。但這似乎還不是最重要的一點……她努力想,卻捕捉不到一瞬即逝的那種感覺。
無論如何,寧鳳倫剛纔摘了茉莉給長生的嬤嬤,這個舉動不像是偶然,也不像是巧合。
長生的小手軟軟垂在嬤嬤手臂外,還捏着那枝帶青綠葉子的茉莉。嬤嬤的哭聲簡直是撕心裂肺,恐怕親子過世不過如此。一方面是她帶大長生,確實有真感情,另一方面恐怕是想到這事自己無論如何脫不了干係去,正怕得哆嗦。
御醫們正在被玄燁訓斥,這也還算好的,換個暴君,他們已經被直接拉去砍頭。玄燁是明醫理的,在當時哮症差不多是絕症,他情知無法,但不可能不遷怒。
混亂一片之際,流素覺得有人輕輕觸碰自己的手,驀然轉臉過去,見程官女子朝她使了個眼色,然後慢慢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