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流素那張打磨好的虎皮經內務府精心處理後送過來,便鋪在羅漢榻上,錦紋斑斕,華美富貴。

大清早惠嬪說要觀賞虎皮,便與納蘭珍相偕前來,正撫着那虎皮笑道:“虎皮雖不算奇,但這樣完整的卻是少見,從前本宮也蒙皇上賜過,可終究都是略有瑕疵,這還不算什麼,難得的是皇上親手獵的,可就珍貴得緊了。”

流素笑道:“皇上也不是第一次獵到虎皮,從前不也賜過別人?”

惠嬪道:“從前仁孝皇后有張,箭傷在腹部,便不算完美。”忽又心情很好地笑道:“前幾日聽了個笑話,趕着來告訴妹妹。”

“什麼笑話這樣好笑?”看着惠嬪那一臉掩飾不住的笑意,流素隱約已猜到了。

納蘭珍瞥一眼,見奴才們都在外室伺候,便輕笑道:“聽說前幾日有人生辰,皇上去她宮裡留宿,喝了杯蝶纏新蕊……”

流素笑道:“然後呢?想必臉色很好看?”

惠嬪掩嘴笑:“皇上笑意不減,就喝下去了。”

流素微怔:“喝下去了?”隨即想,若當時變了臉色發作出來倒好,笑意不減地喝下去,那事端可就大了。

“是啊!皇上可真沉得住氣,居然面不改色就喝下去了。”

納蘭珍笑道:“皇上那是極怒了,若是尋常事,板着臉訓斥幾句,過不了多久便會好的,這樣笑着,那是不動聲色地在心裡將她打入冷宮了。”

反常即爲妖,納蘭珍的推測與流素一樣。玄燁對人見疑的時候,喜怒哀樂是不形於色的,反而他很明顯的怒意卻會表明他對這人至少還留有信任。

流素能想像得到,玄燁的脣沾上蝶纏新蕊時心裡的震怒,不過最可怕的是他當時已不僅僅是怒意,而是會迅速地判斷這酒究竟是自何處而來……理應疑心不到惠嬪身上,榮嬪惠嬪之爭由來已久,私下言和之後表面仍然維持互不相讓的角鬥局面,這也正是她敢把酒給惠嬪的緣故。

惠嬪首先想到的是對付榮嬪,雖然曾經向榮嬪示好,並不代表她們的心結就真的解開,可流素想的卻不是要藉着這酒來對付榮嬪,玄燁不會爲了這杯酒就真的徹底把榮嬪打入冷宮,卻會追查這酒到底緣何流傳到了榮嬪手中……後宮這種習氣滋長,豈非個個都想亂了宮闈?

流素不經意露出一絲微笑。

惠嬪笑得歡然:“等着看她的好戲吧,這回皇上總有好一陣不會搭理她了!”

流素看着納蘭珍笑:“榮嬪近來和柔嬪的關係很不錯啊?”

納蘭珍笑道:“自然,榮嬪一向最會看風向的,若非巴結不上妹妹,豈不是也會常來妹妹這裡走動?”果然是一點就明的剔透人兒。

正說笑,外頭通傳秦百川到了,惠嬪道:“皇后又宣咱們去做什麼?”眉頭一皺,有些不快。

冰鑑引了秦百川進來,笑道:“奴才給惠嬪娘娘、敬嬪娘娘、納蘭貴人請安,可巧三位主子都在,皇后娘娘請三位明日去淑芳齋聽戲。”

流素道:“多謝秦公公了,請回了皇后娘娘,明日一定會到。冰鑑,給秦公公拿盤新做的百合玫瑰餅和葵花籽酥塊。”

秦百川慌忙道:“多謝敬嬪娘娘好意,只是皇后娘娘近日總說沒有胃口,不愛吃甜酸食物……”

“賞給秦公公的。”

秦百川怔住。他走了之後惠嬪道:“妹妹多此一舉了,莫非還想拉攏秦百川不成?他伺候皇后可有時日了,不可能籠絡得到。”

流素笑道:“人嘛,誰知道哪時候會用得到呢?或者妹妹哪日落魄了,還指望他在皇后娘娘跟前美言一句呢!”

惠嬪撇嘴:“秦百川這種奴才,妹妹還是不要指望了!”

淑芳齋有座亭式戲臺,與前殿正相對,戲臺上有樓,天花板上設了天井,樓上放了井架轆轤設備,供演神仙劇時使用。

衆嬪妃次第落座,因是日常聚會,便按結伴先後次序隨意散坐,流素近來與逸君見面少了,見了她便招手叫她坐在自己身邊,晉嬪之後逸君便少去找她,大約是覺得地位不對等,再多結交便是高攀了。

兩人坐在一起吃着水果嗑着瓜子,聽逸君說香芩的近況,不外是能吃能睡,身材日漸臃腫,心情看來很好。因不能私下相處,也就沒有多少話可說。

程官女子不在被請之列,僖嬪則不請自來地坐到流素身邊,不時打聽狩獵時有何趣事,很是羨慕的樣子。

皇后和佟貴妃點了曲目之後又笑問諸嬪要點什麼曲目,榮嬪說隨意,惠嬪點了《羣英會》,安嬪點了《龍鳳呈祥》,戲目本子到了流素手裡時,她隨意翻看了一下笑道:“妹妹記性不好,記得有齣戲,是說某朝有個妃子有名貼身宮女,居然是個男兒身……”

惠嬪笑道:“妹妹記性果然不好,哪裡有這齣戲,只聽說秦王嬴政的生母趙姬與假太監嫪毐有私情的傳說,也不知是真是假,當真好笑,秦宮裡竟有未淨了身的太監!”

流素笑吟吟道:“果然是妹妹記錯了,好像是有這麼一段,這宮裡有男人也就罷了,居然還能與皇帝的妃子暗渡陳倉,嘖嘖,最終是怎麼樣的?”她一邊說着目光一邊隨意溜着,皇后的臉上仍有笑容,眼中已維持不住鎮定;安嬪看着神色如常,似乎毫不知情;端嬪在那裡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寧鳳倫鎮定地扶着她,神色自若。

惠嬪笑道:“這齣戲是沒有的,這段野史秩聞也不知是真是假,最終那嫪毐是被嬴政車裂了,不過嫪毐能混入宮是呂不韋精心安排的,否則宮中哪裡能容一個假太監隱匿身份那許多年!”

流素道:“是了,《史記呂不韋列傳》是有記載的,原來姐姐也是博學之人。”又嘆道:“自古君王最忌此事,所以才予嫪毐以車裂之刑,嘖嘖,聽着真是殘忍,活生生把一個人就給分屍了,聽說那人當時還不得便死,心肝腸子流了一地……”

僖嬪皺眉笑道:“聽聽你們都在說些什麼啊,車裂這麼殘忍,虧得你也說得出來!”

逸君也白了臉小聲道:“別說了,我害怕。”

流素笑道:“大家都不怕,就你們倆膽小!好了不說車裂,倒是說說嫪毐死得不冤,只因他不夠聰明,倘若扮成宮女,豈非不易被發覺?”

僖嬪道:“越來越胡說了,男人扮成宮女,能像麼?”

“可總有男生女相的,天生清姿秀骨……你看看戲臺上那花旦,叫什麼來?你能看得出他是男是女?”

臺上正唱《貴妃醉酒》,京城首屈一指的華景班的紅旦路菊雲眉眼間風情流轉,真如女子一般嫵媚嬌俏。

僖嬪笑道:“說不過你!快些點戲,人家都等急了。”

流素便把本子遞給她笑:“既然沒有妹妹想要的,還是僖姐姐點吧。”似笑非笑又瞥了寧鳳倫一眼,他居然含笑回視一眼,亦是俊俏風流,不掩秀骨。只是眼神中終於隱隱透露了一絲狠意。

唱了兩齣戲,流素朝寧鳳倫那邊看一眼,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悄悄退出前殿去。

出了漱芳齋,流素信步往御花園裡走去,福祥和冰鑑不即不離跟在後頭。

過了養性齋是千秋亭,此處位置已較偏僻。

千秋亭是一座方亭,四面各出抱廈形成,由漢白玉石階和欄板團團圍着,黃琉璃竹節瓦,彩色琉璃寶瓶頂承鎏金華蓋,綠琉璃檻牆飾黃龜背錦紋,樑枋上飾龍錦彩畫,取天圓地方的古明堂制式。

流素緩步往亭內走去,道:“你倆在門外守着,寧鳳倫要是來,便讓他進來,要是別人,通傳一聲,說本宮在裡頭歇着,不想有人打擾。”

“嗻。”

冰鑑略有憂心:“娘娘不怕寧鳳倫……”

福祥笑道:“時移勢易,這裡是什麼地方,怎麼會與上幾回相同?”論機靈,他是勝過展柏華和冰鑑的,可心眼太活絡的人,又得多提防一點。

流素笑看了福祥一眼,步入亭內。

天花板上彩繪雙鳳,藻井內置口銜寶珠的金雕盤龍,另置了幾隻石墩,以備后妃賞景時小憩的。

果然才落座,便聽見寧鳳倫的聲音:“奴才見過敬嬪娘娘,娘娘鳳體安康。“

流素笑看着他從容不迫地進來,恭敬地跪下。此人實在算是個人物,只是委身宮禁這麼多年,不過淪爲他人手中的兇刃而已。

“坐。”

“奴才不敢。”

“在本宮面前說不敢,你也太矯情了。”流素微笑着看他。

寧鳳倫側身坐下,正臉看着流素:“娘娘好膽識,竟然不怕鳳倫會再行兇。”

“你都敢承認了,本宮又爲何要害怕?”

寧鳳倫笑了一下,眼中有一層薄暮之色,蒼茫如血色殘陽,輕嘆道:“娘娘說得是,御花園不比行宮,鳳倫是不會再有機會了。”

“怎麼你以爲在行宮之中就會再有機會?”

“娘娘,不如與奴才做個對等交易吧。”

“到了此刻,你居然還敢和本宮討價還價?”

寧鳳倫一笑,眼尾竟有一抹豔色,這男人好生妖嬈。他笑道:“寧鳳倫就算有十條命,加起來也抵不上娘娘一條命,但對奴才來說,也只有這一條賤命可以與娘娘交換而已。”

流素也笑,眼中光芒閃爍。“不,你有兩條命,一條是你的,一條是端嬪娘娘的,於你而言,你的命也許可以隨意放棄,但端嬪的命,是比任何東西都要貴重的。”

她語調優柔,徐緩說來,卻刺得寧鳳倫終於臉色微變。從來與這人對壘的時候,氣勢上她都不曾佔過上風,此刻看着正中他軟肋,她不禁有些快意。

寧鳳倫突然跪下:“娘娘,奴才其實並無可以與娘娘論價的資本,如今可藉一賭的,唯有娘娘的心了。”

流素皺眉笑:“本宮的心?這話說得離譜,本宮都不懂。”

“本來端嬪娘娘和奴才的性命都握在娘娘手中,奴才不是不知道,娘娘一直隱而未發,奴才很是感恩。”

“所以你就打算殺了本宮滅口以報答?”

寧鳳倫道:“奴才何嘗不是一直無所爲?”

“你是沒有機會吧?”

寧鳳倫緩緩道:“奴才不一定比娘娘聰明,但奴才能在宮中生存十年有餘而安然無恙,娘娘應當知道絕非偶然。”

“當着皇上戮殺皇子,你當然不是笨蛋。”

寧鳳倫鎖起了眉:“鳳倫雖然冷血,但對此事還是耿介於懷的,殺稚子幼兒,絕非鳳倫本願。”

“但爲了保端嬪娘娘,你就一再甘心爲人所用?”

寧鳳倫的臉色有些發白,半晌才道:“鳳倫有選擇餘地麼?”

“你到底有多少把柄握在皇后手中?”

“鳳倫不能說,但可以告訴娘娘,就算是鳳倫敢去殺了皇后,端嬪娘娘也一樣保不住命。”

流素沉吟,這話意味很明顯了,應是寧鳳倫有什麼鐵證握在皇后手中,皇后倘若橫死,自有人將證據公佈,而寧鳳倫不欲令更多人知道,纔不願如實相告。想着皇后孃家的背景,寧鳳倫身份的證據只怕是握在紫禁城之外的人手中,以寧鳳倫的才智武功,皇后很難把握得了他,可他出不了皇宮,也就不敢與皇后孃家的外戚勢力抗衡。

“那你又拿什麼來和本宮做交易?”

“鳳倫唯有一命而已。”

“你願意以自己一死來保端嬪的命?”

“鳳倫不過是他人手中血刃,只要鳳倫消失,娘娘便能解除威脅了。”

流素輕笑:“你被皇后這樣利用,都不肯離開端嬪,本宮又怎麼能相信你會因爲畏懼本宮而甘心離開?”

寧鳳倫垂頭道:“鳳倫在皇后手中能成爲殺人利器,對娘娘卻毫無用處。試問一個沒有用又危險的人,娘娘應當如何處置?”跟着苦笑自我解答:“當然是連根拔除。”

他將後四個字咬得很重。

“本宮不願與你做這筆交易,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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