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之後,他們的關係便出現了微妙的變化。
換個粗線條的人或許難以察覺,但相戀的人眼中揉不得一粒砂子,何況玄燁這樣察人入微的人。
他看出了她的勉強,看出了她異樣的溫柔婉順。
他知道不僅僅是因爲對她的強迫而令她心生反感,還有慈寧宮外的那件事。他知道他到底是傷害了她,無論她愛或不愛。他無法解釋清楚他失去理智時脫口而出的話。
誰都不願成爲一枚棄子。
哪怕她心裡一直有別人,也不可能對他無動於衷,她對身邊的一個奴才都能真心以待,他不信她對自己會全然無情。
可是他還沒得到她的心,就已經傷害了她,她又如初入宮那般,將自己小心翼翼藏在繭中,只給他一張順從的笑臉。
她將他拒在心門之外,那種溫柔的疏離令他望而退卻。
從木蘭回京,流素意外地懷孕了。
她中毒傷身後一直不孕,雖然太醫院衆御醫並未診出她有什麼問題,但玄燁和她都默契地以爲不會再有了,誰也不敢再提及此事。
流素自己也全然想不到。
她無法面對玄燁的笑容。他聽聞喜訊時的驚喜,他小心呵護她的神情,都令她有莫大的負罪感。
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她在逾越禮教的時候,想的只是他抱着別的女人時的情形,他看着自己絕情的眼神和話語。
可真見着他時,他與她有關的所有情緒,都那麼真切深刻,令她動搖。
他並不是永遠都只會戴着重重面具。
那段日子,玄燁對她千依百順,沒有半分拂逆,一如她病殆之時。
容若的死訊在那時候傳來,每個人都覺得突兀意外。
玄燁震驚之餘,心頭一片茫然。
他覺得他本該慶幸,可卻半分欣喜之意都沒有。
第一念是流素聽聞這個消息,不知該怎樣痛不欲生,他不敢去想像。
第二念是他一生能引爲知交的人,又少了一個。哪怕明知那個人是情敵,可君臣相伴十數載,怎能全無感情?
諸般情緒交織,他心中一片混亂,難於面對這個事實。
終究他還是決定要先去看流素,她已經五個多月身孕,倘若悲傷過度,對胎兒有損。
可是一路上他都在想着,這時候去該怎樣面對她那種絕望的痛苦?她在他面前向來掩飾不好情緒,尤其與容若相關的事。
她多半也已知道了這個噩耗,容若的才名遠勝於他的身份,哪怕這些深宮嬪妃,也鮮有人不知。這種消息,哪能不瞬間傳遍。
倘若她不知道,那更糟糕,這樣的噩耗由他來轉告,她若恣情任性地流露出對容若的愛戀情深,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會失控。
他還是不能去,雖然他想將她摟在懷裡安慰陪伴,可這事終究與別的事不一樣。夫君抱着自己的妻子,聽她傾訴對情人的眷念悲傷?
他在啓祥宮外止了步,決定給她幾天時間去調整情緒。
她畢竟有了身孕,總不能不顧腹中的孩子,一意任性。
再去看她時,她依然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緒。
他知道她心裡悲痛難抑,看她強自剋制,眼中卻瀰漫着悲涼絕望,他也一樣心痛如絞。他知道她想去參加容若的祭禮,哪怕他心裡不願,還是對她說可以降旨讓她出宮臨祭。
他看見她眼中一閃而過的企盼,但終究還是拒絕。
她不是不想去,她只是知道控制不了自己。
看她傷心失態,他只能強迫自己去相信岑蘇海爲她造出的那些理由。她不知道從他聽到那個消息起,也是數夜不得安眠。
歲月一天天流逝,他從流素身上看不到他們的感情有絲毫轉機,她眼中了無生氣,只有對容若的思念。
哪怕是胤祥的出生,也沒能改變他們之間疏離的狀態。
胤祥彌月那日,她從席間離去,他只片刻不見她,便無由地心生懼意,不知怎地便疑心她會不會輕生。
他命人四下尋找,她倒是好端端地回來,對於他的焦慮擔憂全然不解,還輕飄飄地扔給他一句:“……臣妾又不是什麼至寶,丟了便丟了,你最不缺的便是女人了。”
他的心登時涼了半截,她居然從來沒有半分將他的情意放在心上。因爲他不缺女人,所以他就能無情無心?
他的忍耐到了極限,便反問她一句“那天下間這麼多男人,若是由着你選,你是不是也可以隨意將朕放棄了?”
她僵在那裡看着他。
原來他不只是比不上容若而已,在她心裡,他全然無足輕重。
他轉臉便留了芳汀下來。
她不是說他有那麼多女人麼,那就遂了她的心意,去找別的女人。
可是和芳汀聊了好一會子天,他連半分興致都沒有,芳汀貼近他幫他寬衣時,他都只覺得心煩意亂,一直在想流素現在在做什麼,到底是生氣還是不在意。若是她生氣,他卻還摟着別人親熱……
他終究還是推開芳汀,溫言讓她回長春宮去。
他沒去留意芳汀驚愕失望的眼神,更沒留意她眼底漸漸浮現的怨毒之意。
他想的只是要趕去啓祥宮安撫流素的情緒,他已經不敢再嘗試棄她於不顧,這一年來她所有的笑容都矯飾得那麼失敗,除了容若的死也有他自身的原因,他怕她在走不出悲傷的心境下雪上加霜。
他去的時候她果然還未入睡,而是伏在莫展顏肩上流淚。
她的眼淚向來不會爲他而流,難道還那麼思念容若?
他心裡刺痛,忍不住便質問她,難道她真的覺得他不會心痛?她用那種淡如水的口吻說出來的話,每個字都像一把刀,每把刀都劃在他心上。
她終於撲進他懷裡哭出來,一直對他說對不起。
他疑惑她的淚水是否真的爲他而流,可是她要他抱着她,再也不放手。她說他若騙了她,她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我只是害怕相信你,我怕你會在我最信任你、最需要你的時候離開我……”
原來她對他的感情一直這樣毫無信心,所以纔會輕易相信宣貴人的離間之語。
可是他以爲自己已在盡所有努力去證明他的愛。
他心亂如麻,不知是何滋味。
或許他也有錯處,並不能單純地怨她難忘舊情。
他思緒混亂之際,她貼着他的身體吻上來,他能感覺得到她氣息紊亂,不同於往日。
她從來都不會對他主動,如此刻骨纏綿的情致,也只有她中毒後的那段時光纔有。
從木蘭那次,她看他的眼中存了恨意開始,他便以爲他們再難回到從前,但是他終於又等到她回心轉意。
她臉上的淚痕雖猶未乾,但蝶翼般撲閃的睫毛流露了她心中的悸動,這次她真的不是矯飾敷衍。
他能感覺到懷裡嬌軟的身軀炙燙驚人,微微顫抖。
他瞬間理智盡失,忘記了她和容若的過往。
不管從前她和容若怎樣相戀,他終究是死了,她不可能抱着對一個死人的懷念一直活下去。
玄燁想,只要他有足夠的耐心,她一定會有一心一意愛上他的時候。
他想的並沒有錯,但命運的輪’盤永遠不會如任何人的意。
如果人生再沒有意外,他和流素大約真能白首偕老,相愛一生。
不管過去了多少年,玄燁回想起他和流素相處的日子時,都覺得他們是曾經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時光的。
她的情話總是格外動聽,雖然他從來不敢全然相信,可還是愛聽。
胤祥出生後的那些年,他不敢肯定流素真的全忘了過去,畢竟沒有人真能把過往毫無痕跡地抹去。便如他偶爾還會想起他和芳儀當年的往事一樣。
但是他一度相信流素是愛他的,如果有人能將所有的愛戀傾慕都矯飾得那樣逼真,那他情願就此沉淪,哪怕是謊言。
雖然她總有那麼多秘密,雖然她總能成功地氣他個半死,但到頭來他總歸還是原諒了她所有的過錯。有時候回想起來,他竟然是在不知不覺中爲她一點點放低底限,直到如今。
從知道愛上她的那一刻起,他還以爲自己總能理智地掌控感情,便如掌控天下一般。畢竟連江山社稷都在他運籌帷幄之間。
人心果然是最不可掌握的東西,他非但沒能掌控流素的感情,連自己的感情都最終失控。
他不知道他會爲她退讓到什麼地步,可是見了她的笑容,又覺得所有退讓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