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內,玄燁也沒有入睡,兩眼佈滿血絲,才幾個時辰,神情居然已有幾分憔悴之色。他獨自倚在榻上,連魏珠都被摒退了。
魏珠在外頭見了那侍衛隊長,立即攔住,壓低聲音道:“主子爺現在誰也不見,你這會子不在承乾宮外守着,過來尋死麼?”
“明德堂的奴才說敏妃舊疾發作,讓來稟皇上一聲,問要不要請個御醫過去看看。”
“舊疾?”魏珠皺眉,他可從來沒聽說流素有什麼舊疾。
“還讓傳這個給皇上,說皇上看了便知道。”
魏珠面露難色,但沉吟半晌終於還是點點頭:“你候着,我進去通傳一聲。”拿了匣子躡手躡腳進去。
“皇上……”
“滾出去。”
魏珠震了震,小聲道:“是承乾宮外的人過來傳話……”
“朕不想聽。”剛說完,玄燁又冷聲道:“承乾宮外的人不好好守着,跑到這裡來做什麼?拖出去先打二十棍。”
魏珠嚇了一跳,他可從沒見皇帝這樣控制不住情緒的。想到流素素日待他不錯,他一咬牙道:“皇上就算要打他,也等奴才說完這句話,他說敏妃舊疾發作,讓來稟皇上一聲……”
“什麼舊疾?”玄燁翻身坐起,聲調又提高几分,顯得情緒很不穩定。
“讓把這個交給皇上看,說看了便知道。”
玄燁遲疑了良久,終於還是接過了匣子打開。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玄燁低吟了兩遍,原本堅冷如鐵的神色忽然便如被擊潰了防線,只深鎖了眉頭,眼中微有痛楚之意。
魏珠機靈,忙低頭告退。出去後才覺冷汗遍體,低聲對那隊長道:“好險!”
玄燁後頭的聲音極高,隊長在外頭其實已經聽到責打他的話,早驚得臉色大變,心裡直罵福祥,卻聽魏珠這樣說,不由一怔。
“你回去吧,免了你一頓棍。”
“皇上不是說……”
魏珠瞪他一眼:“難道你魏爺還會傳錯話?”
“是是,謝魏哥了。”
玄燁仍在將那幾顆骰子翻來覆去看,脣邊泛出一絲笑意,卻帶着幾分苦澀。
“入骨相思……知不知?好一顆七竅玲瓏心,卻教朕如何處置你?”他耳邊迴響着太皇太后的話,皇家不合出情種,江山社稷纔是首位……他心中一陣煩亂,剛擡手想將那幾顆骰子摔去,卻又收了掌心握緊。
他以爲心裡其實早就有了決斷,爲何在面對這幾顆骰子時竟然遲疑?他閉上眼長吁了口氣,斜斜躺下,想靜靜思索一會兒。
不怪她心思慧巧,是他早已亂了心志。
兩邊都不知是如何捱到天明的,只是見到天邊一線曙色時,都是繃緊心絃,只覺得無奈。
“皇上來了!”福祥剛匆匆進門報了一聲,便聽到外頭魏珠通傳的嗓音。
不知爲何,流素心中一陣發冷,滯了片刻才跪下迎接。
私下裡她從來沒有這樣多禮,卻教玄燁看着心頭有些窒悶。
“抒寧現在慎刑司,不會回來了。”
流素猛然一擡頭:“敢問皇上,她犯了什麼事,至少該讓臣妾知道一聲。”
玄燁冷笑一聲:“這話該朕來對你說纔是,她犯了什麼事,朕希望聽你親口說出來。”
流素呆了一下,她就算有諸葛亮之才,也難以猜透這個毫無頭緒的啞謎。就算抒寧真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罪過,也不該如此對待她,除非抒寧的罪已牽連到她,甚至……甚至懷疑是她主使。
好半晌聽不到流素回答,玄燁逼視着她,冷冷道:“你不願說麼?”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臣妾都不清楚,又該從何說起?”
“你是真不知道?”
“臣妾從未欺瞞皇上。”
玄燁冷笑一聲:“這句話給朕收起來,這世上有人從不欺瞞另一個人的嗎?包括任何私密難言之事?”
這話還真不好回答,任何事情只要冠上了“絕對”二字,就不免令人打個問號。他這樣問,流素要是答真的沒有,保不齊有什麼細微枝節的把柄就抓在他手中,立即會顯得誠信全無;她要是回答有,他再逼問一句是什麼事,她可怎麼回答?
斟酌良久,她才小心翼翼答:“至少從無刻意欺瞞之處,更不會有意存對皇上不利之心。”
玄燁哼了一聲:“你是不是想說,抒寧做的那些事你全不知情?”
“皇上是不是該先告訴臣妾,抒寧究竟做了什麼?”流素很有些抓狂,他到底是再三試探什麼,有什麼事值得他這樣重視而且不肯直言明之?
玄燁看她微帶怒意又無可奈何的眼神,心中怒氣稍稍減退,她應該是真不知情的,否則不會有這樣無辜的神色。
“抒寧的事,朕仍在查實,雖然證據確鑿,她卻什麼也不招——”他頓了一下,“或許她招了,也沒人聽得懂,就會在那裡咿咿呀呀比劃,她聽得懂別人的話,別人卻聽不懂她說什麼,又拒不寫字。你跟朕去看看。”
流素有些震驚地看着他。
承乾宮外一列侍衛整齊地站着,明德堂的人都被攔在宮內,玄燁當先往前走去,那列侍衛便將流素夾在居中,跟在後頭走。這樣的陣勢,恐怕就算流素做了弒殺皇后的事也不會這麼鄭重。
到乾清宮門口,撞見一人行色匆匆從宮內出來,見了玄燁立即下跪:“臣納蘭性德見過皇上。”
流素耳中嗡嗡作響,如一記悶錘當胸擊下,一時兩眼發黑,遲滯不前。
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遇到他,她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從前極少來乾清宮,即使過來也會在下晚時分,正是怕遇到他,但他即便掛了個虛銜,依然是御前行走,又怎麼可能全然避免相見。
難道是因爲他們從前的事被人揭發?可就算是,也與抒寧全無關係。流素心中轉了無數念頭,攝定心神,此時必須保持鎮定,任何失態言行都會給她帶來更大的麻煩。
“有事嗎?”玄燁隨口一問,顯得心神不屬。
納蘭性德起身對他低語了幾句,他點點頭:“朕知道了。”
“臣告退。”他躬身側立,讓玄燁先行,這時纔看見流素夾在衆侍衛中間,不由滿臉震驚之色。
流素神色淡漠,目光從他臉上一掃而過,卻都從對方眼裡看到幾分難明的意味。他迅速低下頭去,連見安也忘了,幸而玄燁現在心事重重,什麼也沒留意。
入了懋勤殿,便見兩名侍衛押着抒寧跪在中間,玄燁走過去居中坐下,冷冷道:“抒寧,如今你主子就在你跟前,有什麼話你對她說,最好如實道來,朕沒什麼耐心聽你裝聾作啞。”
“抒寧,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抒寧一身白色囚衣,鬢髮散亂,才一夜不見而已,衣衫襟上已添了斑斑血跡,身上究竟何處受傷,根本無法得知。
流素想要衝上去,卻給侍衛的佩刀架住,她低頭看看面前的刀鞘,擡眼看着玄燁:“皇上,臣妾若真犯了彌天大罪,任由皇上處置,何必要對臣妾一名區區弱女子如此嚴加防範?”
玄燁不禁哼了一聲,她的稟性脾氣他最是清楚,平時裡雖有些任性,卻從不會和他擰着來,但觸及了她的尊嚴人格,她卻是個寧折不彎的性子。
“讓敏妃娘娘過去,你們退出去。”
侍衛們這才躬身退出殿去,由得流素上前去扶抒寧。
“我沒有事,主子。”抒寧比了兩下。
“你做了什麼,讓皇上這樣震怒?”
抒寧看着她,露出幾分苦笑,然後開始比劃。
原來抒寧姓許,她祖上曾出過明朝御廚,祖傳廚藝聞名揚州,她家的酒樓曾在揚州城首屈一指。
揚州十日時她家中所有人被屠殺,只留下她尚且年少的父親,也在戰亂虜掠中變成殘廢,好在有一身好廚藝,輾轉流落京城,與人爲奴,她從小接受的就是對滿清人的痛恨及滿人對漢人的奴役。
自入了章佳府,不久她的父親含恨而死,母親拋棄她改嫁,她只剩孑然一人,倒也沒有什麼特殊念想。直到被章佳府再逐出,她險些凍餓而死時,遇到容秀,收留入漢幫。從小到大對滿人的那種憎恨如同火焰般燃燒起來,她聽從幫中的安排開始做一些簡單聯絡事宜,然後再經由安排入住納蘭府。
最初入納蘭府,不過是因爲納蘭明珠爲朝廷重臣,想要探聽些訊息而已,孰料明珠此人行事嚴謹,更從不在家中提及朝政之事,她在納蘭府幾年也不過荒廢而已。不過漢幫在各地眼線也有許多如她一般,平時是顆廢子,只在關鍵時刻起一次作用而已。
聽到此處,流素才恍然明白,爲何她選秀入宮的消息容秀會那樣快得知。她不由驚怒交集,又隱隱帶着幾分悲憤,,難道說抒寧從來都是別人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而她也不過成了漢幫反清復明的一顆棋子而已?
一種被人利用的屈辱感油然而生,如果說這個背叛她的是別人也便罷了,卻偏偏是抒寧,偏偏還與容秀有關——她從小到大最親近的人,難道對她也存着這樣不良的居心?
流素雙手微微顫抖,慢慢握着拳,此刻看着抒寧的目光復雜無比,不知是恨、是怨、是怒還是憂心。
“你……你隨我入宮,就只是爲了接近皇上,爲了做漢幫的內應,爲了利用我?”到後來,她的聲音雖低沉,卻一字一頓,帶着深重的悲涼。“誰都可以背叛我,連你也可以……抒寧,我記得你從前爲了護着我和我額娘,可以不顧一切的反抗我阿瑪和四姨娘,我記得我們再苦再難的時候,你都不會讓我餓着,你……你們……爲什麼都要這樣對我?”
抒寧眼中蓄滿淚水,悲傷地看着她。
“可是我想不明白,你是怎樣傳信出宮的,你足不出戶,連承乾宮都很少踏出,你怎樣傳信給接應人?”
這也是玄燁想知道的,他冷冷道:“抒寧,你要是不希望牽連你主子跟你一塊死,就該說清楚,你是怎樣接應的,傳了些什麼消息出去,究竟——你家主子跟這件事有沒有關係。”
抒寧看了看流素,又看了看玄燁,只比了一句話:“我願意招。”
“抒寧……”
抒寧指指書案上的紙筆墨,玄燁便命人遞了給她,她提筆寫道:“讓主子出去吧,這件事跟她沒有關係。”
玄燁點點頭:“帶敏妃娘娘出去。”
“不,皇上,我要聽她說些什麼……”
“你出去。”玄燁冷厲的眼神掃了流素一圈。
流素忽然明白,這是怕她們串供。她默默無語地退出去,再將剛纔情形又想了一遍,心中忽然發冷。
玄燁這不是讓她來勸抒寧招供,是用她來逼迫抒寧說實話。抒寧衣上有血,身上有傷,顯然昨夜在慎刑司經過逼供而一無所獲,可今日見了她便招了,擺明了是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那句“抒寧,你要是不希望牽連你主子跟你一塊死”不由迴盪在流素耳邊。
抒寧是利用了流素的關係進宮,但她還是很在意流素的生死的,所以玄燁只說了那一句,她就不得不招供,因她怕連累了流素。
那麼……如果抒寧真的不招,皇帝是不是會連流素一起治罪處死?
流素眼前發黑,身子搖搖欲墜。
反清復明,那是牽連朝政之事,動搖滿清王朝根基的大罪,怪不得要軟禁她,怪不得連承乾宮到乾清宮這麼短的路程都要由侍衛押着……他怕她會做什麼?會逃脫,會刺殺他,會與他人傳訊?
流素慘淡一笑,玄燁對她竟然是這樣的心。
是,這種罪過比所有後宮嬪妃所能犯的都要大,後果都要嚴重,因此她應該是不能倖免要被牽連的。
寧可錯殺千人,不可放過一人,自古謀逆是何等罪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不過是個妃子,就算是皇后,也當不起這樣的罪名。
流素緩緩閉上眼,兩行清淚滑落。
她不想死,可也不怕死,只是這樣死,實在是出乎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