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天矇矇亮,香芩便和逸君過來。
香芩含笑道:“真不知該怎樣稱呼你了,我比你還虛長兩歲,能稱你一聲妹妹麼?”
流素笑道:“你我之間何時這麼生分?我一直叫你香芩,從前是,現在還是。你也叫我流素便行,你看逸君都這樣叫我。”
逸君卻不顧忌這些,又悲又喜地握着她的手問長問短,絮絮地跟她說些別後的事情,無非和冰瞳差不多,尤其是宮中的變化,來來去去就是那些。
“流素,爲你的事,德妃也想了很多法子,你能回來,她也出了不少力。”
香芩微搖頭:“不要把功勞往我頭上扣,我很清楚沒出得上力,我是跟冰瞳說過幾句,她做的也沒錯,但是結果跟我們想像的很不一樣,這次你能回來,如果不是皇上突然轉了心性,就是有別人暗中幫了你。”
她又微笑道:“其實我到現在都沒猜透,皇上爲什麼會將你幽禁在南苑。只有猜透了這一點的人,纔有可能幫得上你。”
“只是因爲奴才犯錯,我這主子管束不力,坐連而已。”
“那只是表面。”香芩啜了口茶微微沉思。
流素心中微動,她何嘗不知道那是表面,只是沒想到香芩也看出來了。再仔細打量香芩,這幾年來她和冰瞳的變化比逸君大得多,不但隱隱有雍容華貴的氣度,看着也比從前更含蓄溫婉了,連模樣兒也潤澤了許多,生了兩位阿哥,體態卻依然窈窕動人。
冰瞳則豔光四射,言談舉止都比從前收斂許多。
這兩個剛走,走馬燈一樣又來了幾撥,直到午膳過後才見宜妃過來,笑道:“本來昨兒就想過來,因想着皇上一定會來陪你,今日胤祺又纏得緊,好容易哄他睡了才能過來。”
“沒事,反正一早上也是忙忙碌碌待客,還真沒想到這次回宮,前來問候的居然如過江之鯽。小展子,去把明德堂的招牌換換,改成雲來茶館。”
展柏華道:“奴才迎客迎得臉都笑酸了,冰鑑姑娘奉茶奉得手也軟了。”
宜妃聞言笑道:“聽聽這抱怨的,是嫌你身邊伺候的人少了,事都落到他們倆身上了。對了,你怎麼也不挑幾個人過來?”
“這事不急,皇上跟我提過,說從前伺候慣的那幾個,想要誰就知會一聲,不過我心想着他們都有了新主子,也都過得慣了,何必去改換人家的生活?何況我這樣豈不等如恃寵生驕?”
“有寵的時候,該驕便要驕,就算你平時再和順,落了難時還不是一樣被人踩上頭。”
流素一怔:“這些年你過得不好麼?”
宜妃笑容有些淡:“自打你走後那年,皇上一直對我冷冷淡淡的,若非因爲我生了胤祺,大約也不會晉爲妃。”
“你受了很多冷眼?”
宜妃道:“我不在意這些,只是想明白個究竟,皇上若是喜新厭舊,也不會突然之間對我冷落,可竟然連個緣由都不給我……”
“皇上對人見疑時就是這樣,看着仍是溫和親切,卻不會告訴你任何理由。”
宜妃眼中微微溼潤:“這些年我只想通了一件事,在皇上身上奢求任何恩寵以外的東西都是癡心妄想,因此,我也不想再去追究了……”
“槐序,我會幫你問個清楚的。”
宜妃淡淡一笑:“不說我,僖嬪曾爲你求情的事你知道麼?”
“我知道,宮中的消息彷彿傳得特別快,冰瞳跟我說了之後,逸君和香芩過來時又說起……不過佟皇貴妃和逸君的意思是僖嬪想方設法地幫我,香芩對此不置可否,冰瞳卻說她在落井下石。”
“這件事,我也不好說,你自己覺得呢?”
流素默了一會道:“我從來不知道抒寧的那些事,爲什麼僖嬪會知道?不但知道,還能說得半分不差……”
宜妃臉色大變:“你的意思是?”
“抒寧被人發現,不會是偶然,除了宮外有人查實,宮中自然也有人接應,僖嬪是什麼時候發現抒寧的舉動有異樣的?”
“我看着她平素跟你相處不錯,還一直在糾結這件事,可怎麼也沒往那方面想,你真的認爲她就是陷害你的主謀?”
“主謀這兩個字言之過早,僖嬪的母家沒有那麼大的勢力在宮外動作,但是赫舍裡家族……就不好說了。”
“那你打算告訴皇上麼?”
流素搖頭:“皇上沒有提起此事,他大約也覺得僖嬪是真的爲我求情,我也不打算辯解,就讓他以爲我曾真的發現過抒寧傳訊好了,反正他現在也不會在意這事了。”
宜妃默默點頭,道:“那良貴人的事,你怎麼想?”
“我有眼睛會看,有耳朵會聽,但近年來,我越來越不信任聽到看到的,因爲它們有時候會說謊。”流素轉臉問冰鑑:“你初見良貴人,心裡怎麼想?”
冰鑑垂首道:“奴才不知道。”
“你這個不知道,已經是最好的答案了。”流素嘆息道。
正聊着僖嬪便到了,流素和宜妃相視一笑,沒想到她還會來。
“流素!”
“僖姐姐。”
“真是沒想到你終於回來了,這些日子你可受苦了。”僖嬪那張娃娃臉彷彿十年如一日,依然俏麗如昔,連做戲的功夫也半分不見減退,一臉純真爛漫,不諳世事。
“算不得受苦,只是你如今過來,卻沒有你喜歡吃的點心了,冰鑑,奉茶。”
僖嬪惋惜地嘆道:“抒寧真是糊塗,學人家摻和什麼造反的事,在宮裡衣食不缺,你對她又好,偏要想不開,還連累了你。”
“不要再提她了。”
應付了一整天的探視,流素才鬆了口氣,剛出明德堂,便看見庭院角落站着道小小的身影,後頭立着謝氏和王氏和兩名宮女。
流素愣了一下,見那孩子一雙充滿戒備的明亮雙眸正盯着她看,薄脣抿成一線,小小年紀便有種不合年齡的端肅凝重。
“是胤禛嗎?”
王氏笑答:“回敏主子,是四阿哥。”
四阿哥,那麼就是已按成活的皇子序齒了。
流素走上前蹲在他面前,柔聲道:“四阿哥,我是敏妃,你大概不記得我了。”
“我記得。”胤禛卻只說了這一句,扭身便往後院跑去。
“哎……我的爺,你等等!”王氏拔腿追過去,兩名宮女也跟上去。
流素怔怔站在那裡。
謝氏笑道:“奴才常和小阿哥提起您,所以他一直知道有個敏妃娘娘,從小就很疼他,有時候他會問,爲什麼看不見敏妃娘娘,他很想念她。”
流素好半晌說不出話,眼圈通紅:“原來是你跟他說的。”
謝氏看着她微笑,忽低聲道:“小孩子的記憶是很容易被塑立的,只要時常跟他提起,他就會很容易惦念着……”
這是很明顯在向她示好了,連一個乳母都懂這些,流素不禁微微蹙眉。
謝氏卻道:“這是奴才的堂姐教過的,她說娘娘您至今膝下空虛,倘若一直沒有子嗣,在宮中是不易立足的,您花費那麼多心思在四阿哥身上,受到回報也是應該的。”
流素不覺驚訝,想不到謝流波還會這樣教她。
細細一想,謝流波思維縝密,很多事看來微不足道,日常總被忽視,但一日思起,卻往往能收到奇效。謝氏大約曾說過她對胤禛的關愛不同尋常,謝流波也許是覺得她喜歡孩子,也許是覺得她有心想要在宮中籠絡一名皇子,才這樣爲她籌謀。
“回去謝謝你堂姐。”
謝氏道:“其實奴才就算想要捏造也不可能,是敏妃娘娘的確對四阿哥很好,不過這孩子跟別的阿哥有些不一樣,格外沉默敏感,他的生母對他關注很少,佟皇貴妃……您是知道的,嚴肅端謹,只會教導他規矩……”
流素點點頭,佟皇貴妃個性如此,她自己年少入宮,自己纔剛懷上,根本沒有和孩子接觸的經驗,又怎麼可能知道如何和孩子相處,以她端嚴冷肅的方式,教導出胤禛這樣的個性不足爲奇。
謝氏又輕聲道:“其實皇子們比民間的孩子要可憐得多,從小就被訓導循規蹈矩,像四阿哥這樣的,還沒有生母疼惜……”
流素到後院正殿時,胤禛已爬到炕牀上,牀上除了枕被空無一物,屋裡陳設都不像個孩子的用度,皆和宮中其餘寢殿差不多,小小炕案上堆了幾本書,全是幼兒啓蒙的,看得流素眉頭一皺。
“胤禛。”流素很小心地靠近他,她不想過於親暱引起他的反感,這孩子看着很不容易親近,那雙狹長的鳳眼充滿多疑和警惕,稚嫩的小臉上沒有一絲屬於孩子的童趣。
“胤禛見過敏妃娘娘。”他小臉上的表情有些刻板嚴謹,身子坐得筆挺,說話的口吻成熟之極。
流素有些頭疼,胤禛的個性恐怕已經定型,不易再重塑,何況在佟皇貴妃的督導下她也不能太過干涉,但她真的不希望一個孩子沒有童年。
她坐到炕上,撫摸着胤禛的頭,他卻偏着腦袋避開:“敏妃娘娘,非禮勿動。”
聽着他用稚嫩的童音說這樣的話,流素有點想吐血。
“胤禛,你知道什麼叫非禮嗎?”
“不合禮儀。”
“那麼禮儀制度中,有哪條說長輩不能摸晚輩的頭?”
胤禛道:“男女……那個。”
“你還是個孩子,我是你的庶母,沒有那種事。”
“可是佟額娘說過……”
“她沒有叫你避開我吧?”
胤禛搖搖頭,似乎有些辭窮,到底還年幼,被她三兩句話一套,就有些立場不堅定了。
“在讀什麼書?”
“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
流素嘆了口氣,才幼兒園小班的年齡……
“我來教你,好嗎?”
胤禛點點頭,看着並沒有歡喜之色,要一個四歲的孩子學這些沒有趣味的東西,還是用刻板的方法去教,能歡喜纔怪。
“先學三字經。”
“娘娘,三字經我會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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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懂嗎?”
胤禛眨眨眼。
“我們先來講孟母三遷……”流素講故事的口才比佟皇貴妃強得多了,繪聲繪色,又學起集市做生意叫賣和宰豬羊的聲音,胤禛聽得想笑又不敢笑,一臉強忍的表情。
不過說着說着她就跑題:“你知道京城最好吃的糕點鋪子叫什麼嗎?叫居香坊,不過我覺得啊,比蘇州採芝齋可差遠了,有回我從那外邊經過,被香味吸引得直勾勾盯着裡面看,可是我身上沒有帶錢……”
胤禛從孟母三遷聽到採芝齋的點心,到底小孩子剋制能力差,不由自主就嚥了咽口水,輕抿雙脣。
“啊,天色晚了,我去小廚房給你拿些點心好不好,有松子糖和襪底酥。”
“什麼叫襪底酥?”胤禛皺眉。
“看着像襪子底。”
“呸,那也能吃?”隨即覺得自己失禮,他捂住小嘴。
流素笑道:“一會你不想吃再說。”伸手去抱他。
胤禛身子一扭下了炕:“我已經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