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皇后一面用帕子擦着自己的眼睛,一面扶住母后勸道:“義王回來了是喜事,母后怎麼卻哭個不停。”又向皇上說:“快勸父王和弟弟,別傷了情志,趕緊坐下說話。”
話是這樣說,但是分別了這麼久的家人怎麼能馬上平靜下來,等到大家落了座說話也過了小半個時辰了。
盧八娘看着滿身灰塵,衣冠不整的小兒子,先問:“怎麼不讓人先傳信回來?”又醒悟順兒爲了趕回來已經把報信人甩到了後面,又道:“只要把你安全回來的信傳過來不就成了,見面又不急在這兩天。”
看着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順兒卻道:“父王七十五的壽誕我一定要趕回來親自賀壽!”
然後又給大家講了這幾年他的經歷,“返航時船隊在大洋裡遇極大的風暴,最後被被刮到了一處荒島。在那裡,我們用了兩年時間修補船隻、打漁種糧,終於在季風來臨時重新回來了。”
以前順兒就特別喜歡將他發現的各種事物講給大家聽,現在做爲這個時代走得最遠的人,他說出的趣聞就連盧八娘也聽得非常入迷,大家隨着他的敘述或喜或悲,或輕鬆或緊張,尤其聽說他征服了海外的幾處島嶼,更是一片歡呼。
“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等閒了我再給你們講上三天三夜,”順兒又說:“玲瓏和我們的小兒子在後面,過幾天才能到,還有我們在海外得了很多各種奇珍異寶,也會一起運至京城爲父皇和母后賀壽。”
“父王和母后哪裡在意你那些子東西,只要你能回來比什麼都好!”旭兒說完又問小弟弟,“這次你總要在京城裡多住些時候再走吧?”
順兒既然還在海外有了領地,那麼早晚會回去的,司馬啓明只希望小弟弟能多留在京城一些時間,因爲他知道父皇和母后雖然從來不提,但是一直最惦記這個叛經背道的小兒子。
沒想到順兒答道:“不,我這幾年都不會出海了,我要陪着父皇和母后。”
說完後,不眠不休地趕了幾天路的順兒已經睏倦難耐,就在宴席上睡了過去。
大家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趕緊讓人將他擡了下去,孟皇后趕緊吩咐道:“幫義王擦洗一下,再換件衣服。”義王現在的形象實在太差了,蓬頭散發,一身污漬,應該是穿着在船上的衣服就直接來了。
順兒足足睡了兩天兩夜才醒過來,每日足不出戶,只是陪着父皇母后在北苑裡遊玩說笑,與兒孫們親熱,再就是給兄弟子侄們講些見聞。又過了十幾日,丁玲瓏帶着他們在海外生下的小兒子也趕回來,自然又是一番契闊談宴。
一晃幾個月過去了,順兒和一家人先是在北苑住了些時日,才搬回京城的義王府,當然他還是三天兩頭地跑到北苑,有時晚了就留下來。
兒子的孝心司馬十七郎和盧八娘全部都領了,他們在順兒的陪伴下過了很美好的時光,就在正月過後,他們將順兒找來,認真地告訴他,“好男兒志在四方,你不必一直在京裡陪我們,去吧,做你喜歡的事:航海、征服海島、見識更廣闊的天地,父母會一直祝福你!”
這就是自己的父母,永遠只爲自己着想,順兒笑着,眼淚卻已經流了下來,“幾年內我要留在京城中居住。”
“也不只是爲了陪父皇母后,我真很想家。”順兒又急急地解釋,“而且我還要把這些年航海的海圖都畫下來,留給官學的圖書館,遲早會有更多的人走出去,他們應該用得到。”
“可是你有幾個海島要管,還要建造新的海船,這麼多的事都離不開你。”司馬十七郎和盧八娘又告誡他,“你不只是我們的兒子,也是丈夫,父親,郡王,島主,所以去吧。”
順兒最終還是聽從了父皇和母后的建議再次出海了,但是在父皇和母后在的時候,他沒有走遠過,而且每年都要有幾個月留在京城,他安慰父王母后道:“不必擔心,我的手下都很得力,我回京時他們會幫我打點好一切。其中陳將軍的兒子你們也見過吧,很能幹的一個人,陳將軍也在那邊,他已經決定留在島上不回來了。”
“噢,陳將軍,”盧八娘想起了這位故友,不由得一笑,“他還好吧?”
“身體還很硬朗,還時常給我講起母后年輕時的事呢。”
“他還活着啊,”司馬十七郎淡淡地說:“等你回去時把我的新書送他一套,告訴他是你母后幫助我寫成的。”
司馬十七郎一直是非常自律非常勤奮的人,到了老年仍然每日都要讀書寫字,可是他不得不承認了,“記憶力越來越差了,有時候剛剛看過就忘記了。”
“我也一樣,年輕時多少事都在心裡,該做什麼一件都不差,現在正相反,記得的沒幾件。索性,我也都不管了,交給他們吧,我們只管享受生活。”盧八娘說着拉了司馬十七郎一起去散步,“花園裡又有幾株玉蘭花開了,我們去瞧瞧。”
可是司馬十七郎的記憶力衰退得非常快,有一天剛吃過早飯,宮人剛將杯盤收下去後,他竟然對盧八娘說:“我們等這麼久了,怎麼還不擺飯呢?”
盧八娘心裡駭然,但卻並不露什麼,“是啊,我催催他們,”然後笑着讓人重新送上了早餐,卻又不敢讓他吃撐了,“早上只喝點粥就好了。”
司馬十七郎倒是聽話,只喝了半碗粥就在盧八孃的要求下放下了碗,沒事似的說:“我們一起去書房吧。”
類似的事鬧了幾回,盧八娘仔細地觀察十七郎,見他也並不是完全糊塗,談起過去的事還能算清楚,反倒是當下的事都記不清了。
常在身邊的兒孫們慢慢也知道了太上皇有些糊塗,他們與皇太后一樣更加體貼太上皇,讓他根本感覺不出來自己的異常。
在北苑內一切都無所謂,但是不管盧八娘怎麼反對,司馬十七郎也不肯放下了對朝政的關切,他每天都要認真地閱讀邸報,看一遍旭兒送來的摺子,對於帝國內發生的任何大事瞭如指掌,與旭兒頻繁地通信商談國事。
盧八孃親手寫了一封信悄悄送給在新都的大兒子,向他說明情況以免誤事,因爲兒子定期會與父皇通信商談國之大事。可是旭兒回信卻堅持父皇一點也沒糊塗,因爲他要信中的建議每一次都非常有效。
隨着北部國土的不斷擴大,遷都就是必然的,早在幾年前,過去淮北的中心平北城就被旭兒選定做了新都,命名爲盛京,並將過去的京城定爲陪都。
司馬十七郎與盧八娘因喜歡北苑,便未曾北上,一直留在陪都。而司馬啓明每年都要南巡探望父母,這一年他進了北苑與父母團聚後,照例與父皇坐到書房商談國事,盧八娘不放心去看了幾回,見他們父子一直相談甚歡,便悄悄地退了回來,因爲她看過十七郎給兒子寫的信,上面的內容確實看不出任何問題。
也許在國事上,司馬十七郎始終是清醒的吧。
待到午後,旭兒扶了父皇去午睡,然後出了臥房到母后身邊抱着母后號啕大哭起來,“父皇在信中明明全都正常的,可是今天他竟然忘記了平北城已經改成了新都,也忘了我將定北城向北遷了上百里……”
“父皇一向是最英明神武的,怎麼會?怎麼會?”
原來十七郎還是真的糊塗了,看着五十多歲的兒子哭得涕淚交加,盧八娘亦隨着他一起落淚,“母后知道你與父皇的深情,知道你接受不了,但是旭兒,這是沒有辦法的啊!”
不是說司馬十七郎最偏愛長子,但是他確實在長子身上傾注了最多的心血。從旭兒還很小的時候,他只要有時間就會親自教導,稍大些更是帶在身邊悉心培養,及至旭兒登基後,也會時常與他商談國事,給予兒子全身心的幫助。
而受到這樣關愛的旭兒對父親的慕孺之情同樣也是極深厚的。人們常說天家無父子,可是這對父子卻不是,他們間從無一絲相疑相忌,十七郎在壯年時將皇位讓給長子後就將淮北軍權完全交付出去,而旭兒手握皇權後也同過去一樣相信父親。
甚至成了至尊的皇上後,旭兒在心理上對父皇的依賴還加大了,世上之人都要仰望於依附於他,而他唯一能依賴的只有他的父皇。比起在治國方面司馬十七郎給兒子的指導,盧八娘覺得十七郎對旭兒更重要的是思想上的支持。萬乘之尊所處的地位會讓他很難有真正的知心者,他的父親對於他就是亦師亦友的存在。
“可是我不信,也不甘心,母后,我要下詔將天下良醫調入陪都,一定將父皇治好!”
“你好好哭一場吧,”盧八娘摸了摸兒子的頭,見他已經有了不少的白髮,心酸地說:“皇權雖然是至尊無上的,但是並不是萬能的,這些你都知道。”
司馬啓明確實是知道的,他只是一時不能接受罷了。
“如今太子也不小了,母后只願你們父子也如你父皇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