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大娘舞劍,唐詩聖杜甫曾爲作言。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羣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后羿射九日,光芒霍然,絢爛奪目,璀璨無比,以彰其劍光。帝神駕龍,翱翔於天際是,身姿矯健,暢快淋漓,銳不可當,已顯其身姿。
動若雷霆,攜萬鈞之力霹靂而落,讓人不由自主爲之沉浸,噤若寒蟬。收勢卻又若江海平波,霎時間風平浪靜,映着萬里明月,薄光粼粼,讓人情不自禁爲之長嘆。
馮九卿生不逢時,未曾見過公孫大娘舞劍,但他看着面前揮灑自如、目光凌冽的齊璞瑜,卻移不開眼。
浩浩然若仙衣流風,寂寂然如寒葉搖落。動作大開大合間,卻又婉轉從容;目光轉眄流精時,卻又明媚淡然。
耳邊古琴錚錚作響,曠遠悠長,時如波濤嘶吼,時如空山絕響,時又如名士輕吟。
觀劍前,馮九卿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酒香清淡,猶如清水,其味甜美,回甘無窮。
可惜,這杯酒只飲了一口。
一口之後,便放在青蔥手指中,許久未動。
酒面映着她怔然出神的樣子,平地起風,撩過長髮,風過生寒,激起一背的雞皮疙瘩,忽聽琴絃乍鳴,劍勢同斂,乾脆利落的收劍聲,喚醒了馮九卿跑遠的神識。
齊璞瑜手持長劍,負着一隻手,就如筆直翠竹一般佇立在她面前,竹影搖曳,那清正浩然的君子風,引人入勝。
“小太后覺得這套劍舞,如何?”嘴角一揚,齊璞瑜不無得意道。
馮九卿一怔,卻見齊尚也趴着湊了過來,“母后母后,齊叔伯的劍舞可是咱們皇室的‘傳說’哦,母后還從沒有見過吧?”
皇室傳說,齊氏攝政王,善操劍,見之,此生無憾。
馮九卿回神,眼波微動,就像清冽湖水,泛起誣陷波瀾,漣漪被壓在深不見底的深處,靜靜點頭,“當時我半生以來,看過最好的舞,只可惜我不懂劍。”
也有些不太懂這個明朗而複雜的人。
他不是懷疑自己嗎?卻又爲何要先道歉,再示好?難道僅僅是爲了逗她開心?可若真是如此,不覺得很矛盾嗎?明明懷疑,還要靠近,若他日懷疑成真,他將如何自處?就不怕將自己置於萬劫不復的境地?
還是,對他來說,殺掉自己喜歡的人,並不難?
畢竟,第一個接觸先帝崩逝的人是馮宇,有的時候,就連馮九卿自己,都不確定先帝的駕崩與馮家到底有沒有關係。
齊璞瑜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目光灼灼地與她對視着,彷彿邀功的臣子,眸中盛放着莫名的希冀,情不自禁的伸手,“那……我教你?”
馮九卿沉吟了一下,齊尚已經迫不及待地推了推她,“好好!母后快去啊,機會難得,齊叔伯可從不叫人用劍的。”
“可是我……”她不想學劍啊。
“母后,去嘛,”齊尚再接再厲地慫恿道,“這可是百年難得的機會,錯過就沒有了。”
好吧,這機會的確難道。
誰知道今日之後,朝局又有什麼變化?馮九卿心中微微苦笑了一下,索性將外面那層寬修闊擺的外衣脫了,一步跨到了他的面前,挑眉道:“我的手腳可不是個麻利的,你別後悔便成。”
“怎會?”
一語落下,齊璞瑜忽地伸手,將人一把拽進了懷裡,低頭在她耳側吹氣,聲音低沉道:“這劍有些重,拿穩了。”
馮九卿手一抖,本來能拿穩的,伴隨着突然通紅的耳根,反倒有些手腳泛軟了,不禁回頭瞪了他一眼,“別做多餘的事!”
齊璞瑜輕笑,忽握上她的手,拔劍出鞘,長劍若拂塵,在眼前畫了個半圓,隨即,利落一掃,疾風蕩過百花叢。
霎時間,落英繽紛,花瓣如雪,飄然而下。
馮九卿緊張地握緊了長劍,卻又在不知不覺間,心神慢慢放縱起來。
她覺得就像一隻鳥,一隻白文鳥,張開了翅膀,在風中肆意飛翔,夜色越來越沉,她的心卻飛得越來越高,也許下一刻,就要飛出皇宮,在百花飛舞中,翩然不停。
而有時候,卻又像那紛飛的花瓣,在耳邊發出輕微喘 息的人,便是那賞花人。欣賞着她的笨拙,也欣賞着她的堅定,還欣賞着她欲在風中飛舞的快意。
齊尚在旁啃着雞肉,放聲叫好,全無皇帝做派,就像市井人家的頑童,天真無邪。
馮九卿不覺飄飄然,最後,連如何回到了慈榮殿,都有些記不清了。
只記得,自己在笑,雖然頭上帶着汗水,卻在月光、燭光的交織下,在那梧桐樹旁,笑得不能自己。
齊璞瑜最後抱着吃飽喝足的齊尚離開了御花園,馮九卿坐在浴桶中,臉脂潤澤肌膚,雙手緊緊抱着自己的臉頰,不停地吃笑着。
可躺在牀上,卻又突然嚥了笑聲,揚起的嘴角慢慢壓了下來,目光越發的矛盾掙扎,魏嬤嬤正要放下簾帳,見她如此,反是一嘆,輕輕坐在了牀邊。
“太后,您,真的要那麼做嗎?”
“我不知道,”馮九卿猛地用被子蓋住了自己的腦袋,在一片黑暗中,兩點晶瑩雖着眼角落下,抿脣長嘆,“嬤嬤,我不知道,你先不要問我,等……等皇帝壽宴之後,一切自有斟酌。”
魏嬤嬤嘆息,自古忠孝難兩全之事比比皆是,但若是忠孝之間還加了一層情,無論如何選擇,最終的結果,不都是傷人傷己嗎?
可,馮九卿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她必須拿到玉璽,只有拿到了玉璽,才能讓馮家擺脫京城,才能給自己一個脫離皇宮的機會,而齊璞瑜,他是攝政王,是真真正正的皇子,他們還是叔嫂,註定是沒有結果的。
她沒有辦法證明馮家不是先皇暴斃的兇手,只能選擇其他路走。
時間慢慢地過去,暢快淋漓又複雜難明的一夜終於過去,次日,馮九卿頂着黑眼圈來到了龍御殿,接了齊尚上朝。
行政殿上,百官朝聚,舊臣在前,新臣在後,左班薛世出列,道:“啓奏皇上,大宛使者呼蘭將軍上表,請求入宮覲見。”
大宛與東華世代叫好,但這個“世代”統共算來,也不過三四朝而已。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宛也並不如它表面上看起來的那般聽話,上次的祝壽,便是證據。
而這次,他們卻還以爲,東華還像上次那般隱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