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她牽涉謀逆,太皇太后起了殺心,他想都沒想便搶在前頭處置了她,將她幽禁到南苑去。
他想着她對自己的漫不經心,想着她心中連一個謀逆的奴才也能看得比自己重,於是狠下心要從這段無望的戀情中抽身。他以爲這回總能淡忘了她,再不爲她左右自己的情緒。
歲月是最好的良藥,他一定可以忘記她的。
可是相思這種病,是會隨着歲月流逝,病入膏盲的。
他非但沒能忘了她,反而越來越覺得若是沒有她,他的生命便會少了最重要的一部分。三年多的相思入骨,沒有她的每一天,他都在煎熬中度過,猶如經年。
……
回憶就此中斷,她微弱的聲音彷彿從悠遠的地方傳來:“玄燁,你來了。”
“嗯。”他的回憶似乎已過了一生一世,然而目光落在她臉上時,才知道不過是瞬間。
她的目光凝在他臉上,彷彿總也看不夠。
他終於來看她了,她一直在等着他回心轉意,等了一千四百多天,每次看向宮門的時候,卻只看見那扇緊閉的大門。
冰鑑知道她想什麼,可是她從來不許冰鑑向外通傳任何訊息。
直至她病重,時常意識模糊,冰鑑才能在她神志不清的時候在宮牆底下呼喚。
長街上每日都會有人走過,可是誰敢替她報訊,皇帝的禁令人人知道,只要傳了關於她的任何訊息,都是會掉腦袋的。
她知道自己油盡燈枯,可還是以驚人的意志支撐着,她想等到他來看她一眼。她一直想着,他若愛她,總有一日會自己拔掉心中那根刺,否則任何的勉強都沒有意義。
他說過要攜着她的手,一直到白髮蒼蒼,可是他放手了。
她以爲今生再也等不到他,但他卻又來了。
可是他們之間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她只是這樣凝望着他,希望他還能再抱她一下,再如從前那樣。
彷彿感應到她的心聲,他側坐着,小心翼翼地扶着她,靠在自己懷裡,輕聲道:“小素兒,朕來了,朕再也不會幽禁你了。”
她微笑着,仰臉看他,眼中神采明亮。
“我要走了,你能來看我,我很開心。”
“不……你不會離開朕的,你答應過要陪朕一生一世的……”他驀然失控,雙臂用力,抱緊了她,不肯撒手。
“可是……你放手了。”
“不……朕沒有,朕不是真的想將你幽禁一生一世,只是想着和從前在南苑一樣,只要等氣消了,朕便會來接你……朕以爲你總會像從前一樣,一直等在那裡……”看見她的那一瞬,他心裡所有的天壑都消失了,其實只有那一步,只是他不肯邁出而已。
他以爲將她幽禁在啓祥宮,不過與上次在南苑一樣,只要他想要她的時候,她就會在那裡等着他。
但時移事易,與當年全不相同。
那時候她並不知道自己到底爲什麼會被幽禁,而這次她清楚知道自己的罪過。
那時候她對他的感情尚未深陷,到如今她無法自拔,他卻說不再愛她。
可她終究將自己給了他,再也要不回。
流素輕輕搖頭,看着他:“其實,我們都違背了自己的誓言,你,我,還有冬郎,我們都是一樣的。那時候,我們總是輕易許諾,以爲只要盡力守護,就必能守住,卻忘了還有天意。所以……你也不要再相信那些一生一世的承諾了……”
“你再給朕一次機會,我們從頭再來,不……哪怕不能從頭再來,哪怕你還愛他,都沒有關係,只要你還在朕身邊,能握着你的手不放開……朕什麼都不要,朕只要你……”
“太晚了……玄燁,我沒有時間了。”她笑容悽美,彷彿枝頭將謝的最後一抹春’色。
“爲什麼你要如此殘忍?你說過會原諒朕所有的錯……”他只錯過這麼一次,爲什麼就不再給他機會?爲什麼就要以她的生命爲代價來懲罰他?
他也說過會原諒她所有的錯,可終究有些錯,是不能被原諒的。
她只看着他無聲微笑,其實她對他從未有過一絲怨意,又何來原諒可言。但是都不重要了,有些真相,還是隨她而去的好。
他低頭輕吻她的脣,冰冷柔軟,沒有一絲暖意。他一點一點地摩挲着,將她抱得更緊,只想要驅盡她的涼意。
她吃力地伸出雙臂,如從前無數次一樣,攀上他的頸項,溫柔地貼上他的面頰。她向來畏寒,總是貪戀他身上的暖意,喜歡蜷在他懷裡,貼着他的身體不留一絲縫隙,現在依舊是如此,彷彿只有他身上的溫度才能給她一絲生機。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朕和容若同時認識你,你……會選誰?”他擡起臉,似乎想透過她清透的雙眸看到她心底去。
她沉默了很久,輕笑了一下,低低道:“誰讓……誰讓你是皇帝。”
他顫抖着撫摸她的臉,到最後,竟然還是這樣的答案。她給了他最多的歡樂,也給了他最深的痛苦,而今要給他的,卻是最無望的恐懼。
淚水落在她臉上,她似乎也感應到了他的絕望和悲傷,冰涼柔軟的手指沿着他的頸間攀到他臉頰上,輕輕替他拭着淚。
“不要哭,玄燁,不要爲我哭。”
他是皇帝,怎能掉淚。
看見他的眼淚,她會心疼,疼得鑽心,可是他不知道。
“難道你就從來沒有愛過朕?哪怕只是曾經?”
流素沒有回答,只是極輕、極淺地綻開一抹笑容,用她的生命,爲他開出她一生最絢爛的那朵花。
她撫摸他臉頰的手,溫柔到極致,一寸一寸,從眉眼到臉頰,到脣邊……
一切靜止在那一刻,她笑容最純淨、最無保留的一瞬間。
她想,姐姐,我終於可以卸下面具,再也不用爲任何人而活。她最後的意念隨風消逝,唯有雙眼不肯緊閉。他不知道麼,他的眼中可以照出她的倒影,她能看見自己的深情無儔,他卻找不到那個答案。
“不……不……小素兒……”他驀然驚覺懷裡的人已了無生息,他的世界陡然寂滅。
他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徒勞地抱着她,卻怎麼也無法再給她帶來一絲暖意。
她是綻在他心上的花,她落了,他的心也便死了。
他抱了她一天一夜。可是再也等不到她醒來。
啓祥宮內哀聲一片。
玄燁步出正殿的時候,整個人彷彿也了無生機。
他眼中一片蒼茫之色,沒有喜怒,沒有悲傷,沒有哀慟,也沒有愛恨。
魏珠也隨之守候了一天一夜,險些沒有昏倒在廊下。
“皇上……”魏珠遲疑着看玄燁的臉色,卻看不到一絲能捕捉的信息。伺候了他二三十年,卻從未見過這樣的皇帝。
可是有些話,他還得硬着頭皮說下去:“都在候着……敏妃娘娘的後事……以……以什麼身份發喪?”
他以爲得不到答案,但寂靜良久,聽見玄燁的聲音,寂如死灰:“以妃禮發喪。”
魏珠呆愣了一下。
“朕給的,她從來不要,從前她都不稀罕這些,現在更不需要了。她生前所用之物,全部落葬,其餘一應免去。”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彷彿只是一種本能,聲調聽不出半點起伏。
她唯一的殉葬品,是他的心。
玄燁目光過處,所有人在他眼裡都如同虛設,無論是哭是怒,是喜是悲,他都毫不關心,能讓他心動的人,已經不在了。
唯一能令他的目光凝滯一下的,是跪伏在地的岑蘇海,他大約與魏珠一樣,已維持這樣的姿態一天一夜了。
“岑蘇海?……你起來。”
岑蘇海扶着已失去知覺的腿,踉蹌起身,直視着玄燁。只這麼短短一天,他滿頭烏髮竟然多半如霜。
玄燁看着他。
“皇上,敏妃娘娘長年悲傷、憂慮、恐懼、痛苦,諸多情緒鬱積於心,憂傷肺,思傷脾,恐傷腎,其實她的身子弱,多半因心病而起。而您將她幽禁在此,再不相見,等於是要了她的命。皇上,是您親手殺了她。”岑蘇海神情冷漠,看着他時毫無懼意。
玄燁震動了一下,驀然吐出一口血來,眼前發黑,便失去了知覺。
七月二十五日,敏妃章佳氏卒,年僅三十九歲,其時皇帝臥病於榻,未參與祭禮。
二十三年歲月,彈指一揮。
暢春園清溪書屋。
玄燁靜臥在牀榻之上,神色一如往日,安祥寧靜。
在最後的這些日子裡,他也從未向疾病低頭,或者是因爲他於生死已看得極淡,並不在意這一天究竟何時會到來。
從這日晨起,他大多數時候是陷於昏沉之中,自然也無法再起身去看一看窗外園景,無法提筆去親擬遺詔。
但凡要交代的事,他已以口諭傳於胤禛和隆科多,江山與朝政,最終都要放下,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稟皇上,雍親王到了,在外頭候傳。”
他點點頭。
雍親王胤禛踏入之時,神色略有異樣。
今日他已是第三次入內覲見,不知道玄燁還有什麼未交代的。
他跪在牀邊,但玄燁一直凝視帳頂,什麼話也沒有說。
胤禛漸漸覺得雙膝有些發麻,卻未曾言語。今日玄燁大多數時候都陷入昏沉之中,只能斷續說些話,傳些口諭而已。
“胤禛。”他終於開口,微側過臉看過來,聲音倒是異樣的清晰。
胤禛很是詫異,應了一聲。
“還記得敏妃麼?”
胤禛愕然半晌,沒有說話。
那固然是玄燁一生中最重要的女子,同樣也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女子。
二十三年來,那個人已成爲宮中的禁忌,誰也不敢去提她,誰也不想去提她。
但是胤禛不可能忘記,在親情缺乏的童年裡,她給了他唯一的溫情,令他不至於覺得自己像個孤兒。
“朕知道你不可能忘記她。”
“皇阿瑪……”胤禛微蹙眉,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玄燁的病勢已經危在旦夕,這種時候如何能說令他情緒波動的話?
“朕去後,將她遷入帝陵合葬。”
胤禛臉上有震驚之色,再看玄燁此刻的神志忽然如此清明,說話如此清晰,不由得隱隱生出不安之意來。
人說迴光返照,莫非……
“皇阿瑪,不必操心此事,您會好起來的。”
玄燁微微搖頭:“不會了,這麼多年來,雖朝夕思念,卻甚少夢見她……”
胤禛無端生出鼻酸之意來。從少年之後,他就極少再有這種傷感情緒,但聽玄燁說到敏妃,他卻還是忍不住酸楚之意上涌。
“今日朕夢中見到她,便知大限已至。當年對她承諾多少,都難兌現,但至少有一樣朕可以做到。生同衾,死同穴……”
“……”胤禛看着他,這二十三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自己,從未有半分忘記當年那件事,哪怕是從不對人言,胤禛也清楚地知道。
“人生難過百年,朕這一生,於江山於天下,都不覺半分負欠,唯有對她……”
“皇阿瑪,她不會怪您的。”
玄燁沒有說話,他們之間,又豈是負欠和怨懟可解釋的。不管是胤禛還是胤祥,甚至於他身邊的任何人,都難以明瞭他和流素之間的愛怨情癡。
只有他自己明白。
他緩緩闔上雙目。
眼前依稀透出光亮,他看見她偏着頭朝他笑,神情嬌癡,那是十六歲的流素。
但她的身影晃動,很快便由笑容轉爲淚眼:“皇上究竟肯爲臣妾放棄什麼呢?江山?生命?滿漢之分?”那年他強行爲純禧指婚,陽笑拒婚,她如是問他,他卻答不上來。
最後一年陪他去木蘭,他們相擁在御營入口坐了一夜,她問了相似的問題。
她總是有那許多奇思怪想,或許世上真有那麼一個世界,如她所言,沒有皇權,沒有階級,沒有男尊女卑,沒有滿漢之分。然而那個世界有她。
她問他願不願放棄一切,只爲了她。
他看着她微笑,當年他沒有答案,可是她走的那天,他已經有了答案。
他輕聲道:“那時候若能換回你,朕願意放棄一切,包括江山,包括生命。” 那一瞬間,他願意傾盡所有去挽回她,然而她已無法知曉。
江山雖重,重不過她,只是當初他不明白。
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有多愛她。
他眼角滑落一行清淚。
但是那句話,清晰地傳入胤禛耳中,震得他恍了一下神,擡眼看龍牀上的玄燁。
他在對誰說話?是他夢中的敏妃?
胤禛無法相信那是他能說出的話。他一生睥睨天下,威懾四海,手握江山,在最後的時刻,他說出的話無關江山,無關社稷,只是給了他命運中交錯而過的那個女子一個答案。
“皇阿瑪……皇阿瑪?”胤禛隱隱覺得不對,喚了兩下,撲上前去。
玄燁沒有應答,他最後的念頭,是要對眼前那團光亮中的女子說一句話:“江山如畫,在我心中,不及你半分。”
“皇阿瑪!”胤禛失聲哭出來。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愛新覺羅玄燁逝於暢春園,享年六十九。皇四子胤禛繼位,改年號雍正。
雍正元年六月,雍正帝下令追封敏妃章佳氏爲皇考皇貴妃,諡號敬敏,開創了大清朝皇貴妃從葬帝陵的先例。九月初一,下令將其從葬景陵,與康熙帝、孝恭皇后同日入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