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戰慄了一下。
“朕以爲抒寧那事,你只是適逢其會,其實並不知情,沒想到你還真與漢幫有牽扯,你……爲何你犯下的事,件件都是與謀逆相干!”
“臣妾……臣妾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辯駁,自願領死,只求皇上……”
“閉嘴!朕要是能處死你,還用這麼生氣?”
流素顫抖着噤聲不語,擡眼看他。
他顯然也氣得不輕,託着她下頦的手一直在微微顫抖,好半晌才道:“朕要是能將你處死了就乾淨了,哪用一次一次被你氣得半死!”
“我……”她熟知他的習性,此刻他雖是少見的震怒,但說得出這種話來,自然是仍對她有情。他真正無情的時候,壓根兒不用對她說這麼多話,只需拂袖而去,全不理會便行。
“朕非但不能將這事追查下去,在下臣面前還要設法掩飾過去,生怕被人查出章佳容秀的身份,連你一塊兒滿門抄斬了!”
“玄燁……我知道……我錯了……”她伏在他膝上,宛如一隻受傷的小獸,神色楚楚,眼神哀憐。
“你說,你將一個反賊安插在朕身邊這麼多年,打算幹什麼?替她尋找機會,刺殺朕?”
“我若想殺你,還用機會麼?”
玄燁一時啞然。同牀共枕這麼多年,她若意存不良,他豈非也是再多命都不夠死?
“姐姐進宮,是在南苑那回,我知道她意圖刺殺你,纔將她留在身邊,我怕她傷害你,可只要我在你身邊,她就不敢動手。玄燁,你可以降我再多次罪,可是任何人若想傷害你,我寧可自己死,也不會讓他得逞,哪怕那個人是我親姐姐!”
他神色終於柔和下來,扶了她起來,道:“朕知道,否則你今日怎麼會好端端在這裡?”
流素偎進他懷裡,低眉垂首道:“難道皇上如此生氣,不是想要治臣妾的罪?”
他哼了一聲,“自然是要,可朕還沒想好怎樣降罪。”
頓了一下道:“你授意純禧,私放陽笑出宮,便是爲了你姐姐?”
流素心中一凜,他終究還是知道陽笑其實是她私放出宮的。但她並不知道他知道了幾分,索性便默不作聲,等着他發話。
他並不知她的沉默是在試探自己,或者對她真是毫無防備之心,果然便道:“你怨朕對陽笑狠心,有沒有想過這其中緣由?”
“難道皇上早知……”
“朕知道他喜歡漢幫一個彈琴的女子,就是那年在秦淮河上聽到的琴聲。但朕一直不知道那女子是誰,當她早已死在混戰之中。後來聽莫展顏琴技出衆,便想賜他爲妾,不想卻被她拒絕了。”
流素身上微有冷汗,當初容秀若不是拒絕了,只怕他很快就能懷疑到她的身份。
“朕以爲他心戀反賊,而且拒不入旗,又怎能不疑心他與漢幫有關聯?”
流素這才明白,他的疑忌不僅僅因爲陽笑是漢人,拒不入旗而已。他一直以爲陽笑愛的那個女子是漢幫的反賊,必定也是個漢女,因此更擔憂的是陽笑與漢幫也有牽扯。
“只是沒想到,他喜歡的居然是……哼哼,你姐姐一個鑲黃旗人,而且是官宦之女,爲何去入了反賊的幫會?”
“姐姐那時是陳定邦的未婚妻,而且年幼無知,對於反清復明究竟是什麼都不太懂……自然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流素深知絕不能將容秀說得滿身叛逆。
“她既是陳定邦的未婚妻,爲何與陽笑又牽扯不斷?”
“臣妾不是說過麼,當年她年幼無知,既不懂反清復明,也不懂男女之情,後來她認識了陽笑……就……”
“早知如此,其實給她正個身份,只要從此再不與漢幫有所牽扯,爲她和陽笑指婚又何妨?陽笑要娶她,自然得先入旗。”
流素輕聲道:“人有時是不得已的,她後來已泥足深陷,無法自拔,若不是入了宮,漢幫那些人又怎放得過她?”
玄燁點點頭:“說的也是,不過漢幫如今全已覆滅,也不會再有人找她了。”
流素心中一寒,哪還敢問他陳定邦、筱雲蕾這些人的生死,只道:“既如此,皇上也不必再憂心什麼,我姐姐是滿人,陽笑自不可能再爲她做什麼反清復明的事。”
玄燁陰沉沉看着她:“她一日爲反賊,終身便是反賊……”
流素一驚,頓時又跪下,道:“皇上,求你放過我姐姐!”
玄燁並不答話,只看着她。
“你既能放過陽笑,爲何不能放過我姐姐?”
“你怎知朕放過陽笑?”
“我原以爲你對他絕情,可這些日子想了很多,你若真是一意要他死,又怎會不再四海追捕?又怎會讓樑九功去賜酒?以你識人之明,怎麼可能不知道陽笑與樑九功私交非同尋常?你只是心中矛盾,既忌憚他會爲別人所用,又不願他離去,才令樑九功去送這壺酒。你明知他那種人在御酒面前不可能改變主意,又希望樑九功私下能放走他……你……本來就是在給他一線生機。樑九功果然放走了他,你便可以自我安慰,覺得已盡力去阻止他離開了。你只是沒想到,最終樑九功會喝下了那壺酒……臣妾聽魏珠說,你看見樑九功的屍首時,眼中是有哀慟之意的。”
“魏珠胡說八道!”
“可我更相信自己的眼光,你若無情,我又怎能有今日?”
他看着她的目光頗爲複雜,愛恨交織,喜怒難明。最終,還是將她拉進自己懷裡,恨恨道:“朕怎麼就拿你沒有一點辦法!”
流素順勢環住他的頸項,語音清柔軟膩,令人魂銷:“玄燁……”
他被她喚得心顫,將她壓在身下重重哼了一聲:“朕今兒非好好治你的罪不可。”
剛抱着她親了一陣,忽然卻被她推開,見她臉色不明地看着自己,眼中似有怨尤,不由得一怔:“怎麼了?”
流素從他衣內抽出一條繡花汗巾,繡工精緻,並非宮中哪位嬪妃的手藝,繡的是綠柳垂堤,一派江南水鄉風景。
“這……”他神色間流露出幾分尷尬來,“是密貴人的東西。”
“臣妾知道。”流素將汗巾塞進他懷裡,不聲不響地和衣躺下,直接將背對着他。
他隨手將汗巾棄於地上,扳過她身子柔聲道:“朕只是忘了還給她……”
“你是忘了今晚該去她那裡吧?”
他怔了一下,嘆了口氣。回宮後幾日,他未曾宣召流素,確實是宣了密貴人侍寢,當時是盛怒難消,只怕自己怒氣上頭,會和流素爭吵起來鬧僵,才宣了別人,沒想她其實爲此事早已鬱積在心,自然難以遣懷。
“李煦將她獻給朕,你知道朕爲何會留下她麼?”
“密貴人年方十七,美人如玉,又風華正茂,臣妾已是生過兩個孩子的人,況且青春不再,如何與她相比?”
玄燁微微一笑:“你拿鏡子照照,有你這樣青春不再的美人麼?她就算有三分像你,也不及你萬一。當時朕在木蘭,思念你心切,才應允收了她,聊作安慰而已。她連衣着打扮都是照着你的來穿,朕看她不過是你的一個影子而已。”
“原來是皇上讓她那樣穿着的,果然越發襯得她容顏嬌嫩,臣妾人老珠黃。”
玄燁聽她越發嬌嗔不講理,不由得有些後悔收了密貴人,嘆道:“你這樣讓朕怎麼辦?”
“臣妾只當皇上過來時怒氣衝衝,是爲了姐姐的事惱了,原來不是,是因爲沒去成密貴人那裡,才找臣妾宣泄一下。”
“越發不講理了……”他想了一會,道:“你不喜歡,朕以後再也不宣召她。”
“既收入宮來,卻不宣召,豈不是……”她本想說糟蹋別人,終究還是換了句,“讓人家癡心空付?”
“那怎麼辦?朕的小素兒要生氣,再多看她幾眼,朕怕氣壞了你。不然朕將她賜給哪個親王爲側福晉,打發她出宮算了。”
流素吃了一驚,翻身坐起,見他神情認真,並無說笑之意,不禁狐疑道:“皇上不是在說笑?”
“你要介意她的存在,朕只能如此。”
“她可是個人,不是個玩意兒,皇上隨意將她送了給人……那可是皇上的女人,後宮嬪妃,縱不得寵幸也要老死宮中,怎麼可能賜給他人爲側福晉?”
玄燁反倒是神色奇怪地看着她:“滿人兄終弟及、弟娶兄嫂都不爲奇,先帝的端敬皇后也是襄昭親王的福晉,她既無嗣,朕賜個宮嬪給親王有什麼奇怪?”
流素張了張口,這種禮教觀念她從前的確聞所未聞,或者說從來未曾想過。但是他這麼一說,她倒是想起皇太極的大妃中有好幾個都是改嫁的,甚至於他的側妃中生過皇子公主的也有被賜予臣子爲妻的。
清初滿蒙的姻緣關係之混亂的確是一塌糊塗,滿人的這種倫理觀在漢人看來匪夷所思,更何況在當權者眼中,這些女人與物件只怕也差不多。後來玄燁接受漢人庭訓諸多,有許多習慣便漸漸糾正過來,那種顛倒混亂的聯姻也少了許多。但對於玄燁來說,只怕賜個宮嬪給親王當真不算什麼。
只是流素以爲,即便滿人有如此傳統,以玄燁向來的個性,也絕不可能將自己的女人隨意送給別人,哪怕是他棄如敝履的。
“可她是個漢軍旗人,漢人禮教講究從一而終,皇上將她送給別人,對她而言豈非奇恥大辱?”
當時女子三貞九烈,被人摸一下手,看一下腳就非君不嫁了,何況已經失身於人。
“那怎麼辦?留了她你不開心,送出宮你也不開心。”
流素怔忡半晌,道:“皇上或許該問問她自己的意願,她若願留,那便既來之,則安之,左右宮中也非她一個新人。她若想離開……皇上真能放她離開?”
“君無戲言。”
“難道後宮中的嬪妃,只要無嗣,又是自願,皇上便都可以放她們出宮?”
玄燁凝視她,漸漸鎖起眉頭,道:“你到底想問什麼?”
流素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麼,她一陣茫然。當年他對自己尚無情意時,若是求他放自己出宮,難道他真會應允?可是她從未想過,更別提去嘗試。
玄燁眼神漸冷,道:“別人都可以,唯獨你不行。”
她回過神來:“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