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料還沒等到去儲秀宮傳話,岑蘇海已來承乾宮稟報佟貴妃,說萬黼也染上了疫症。
佟貴妃聞言,面色微變,皺眉道:“怎麼這樣快!萬黼都四歲了,怎麼說染就染上了?”
岑蘇海道:“聽珍貴人身邊的建嫦說,前一陣子萬黼小阿哥曾偷偷去看望過四公主一次,結果回來後就時有咳嗽,當時也不曾在意,不想昨日有些加重了,才慌起神來,臣看這症狀已經很像疫症,怕也是時疫。”
“萬黼身邊的嬤嬤竟也不加制止?”
“當時四公主尚未確診爲時疫,她們不知道後果嚴重。”
“無論如何,總是這些做奴才的疏忽職守,將當時所有知情的都罰俸三月,有慫恿或陪同者杖責二十。”佟貴妃餘怒未消,“榮慧,傳話下去,令惠嬪與珍貴人即刻遷離儲秀宮。”
“嗻。”
“等等,惠嬪的性子,怕你們說不動,去明德堂請敏妃娘娘同去吧。”佟貴妃倦怠地扶着額,她近來身子也不大爽利,看着氣色不大好。
流素聽萬黼也染了疫症,心中一沉,急匆匆隨榮慧去儲秀宮傳了話,惠嬪果然不願遷離,指着前院就罵:“果然是個喪門星,剋死了長公主不說,現在連四公主也難保,卻還害了萬黼!別說她自個在鹹福宮呆不下去,鹹福宮弄成現在鬼氣森森的樣子,安嬪至今臥病在牀,本宮看都是她作的怪!”
“好了姐姐,如今你罵她也沒有用,爲了你自己,妹妹看你也遷出儲秀宮吧。”
“本宮不遷,本宮不怕這掃把星,你只管先將珍兒遷出去吧,本宮還要留在這裡照顧萬黼。”
這倒也是,納蘭珍有身孕,萬黼染了疫症需要隔離,雖說有一堆宮女嬤嬤照料,可生母終究不忍,惠嬪肯留下照料,納蘭珍自然感激,由此也可看出她倆相依爲命多年,感情着實不尋常。
“皇上說要將胤禔遷去乾東頭所入學,姐姐怕是從此後見着他的機會少了。”
惠嬪神色有些黯然,但身爲皇子總有這麼一天,皇家規矩如此,她也亂不了,便點頭道:“如今的情況,這樣也算好了。”
跟着儲秀宮一陣繁忙,除張常在身邊的人被禁在前院配殿不得外出,後院的奴才們進進出出,搬遷了好一陣子。
納蘭珍再三回頭望,惠嬪卻堅持不讓她去見萬黼,她只能含淚離開。
流素也勸道:“珍姐姐,你還是養好身子再作罷,現在還是你和龍裔重要,你就算留下也幫不了什麼忙,有惠嬪姐姐在,總能照顧好萬黼。”
佟貴妃聽說惠嬪要留下照顧萬黼,微點頭道:“這樣也好,雖說萬黼有人照料,可有個親近的長輩在身邊更好些,惠嬪難得這樣識大體。”
“人非草木,惠嬪姐姐也是有情的人。”
佟貴妃微微一笑:“惠嬪是個重情的人,只是性子乖戾些,能與她處得來的人少。”
流素也笑一下,轉了話題:“聽聞娘娘近來身子也不爽利,是怎麼回事?”
“本宮一直都這樣,也沒什麼好與不好的,你放心,不會有大礙的。”
佟貴妃不說,流素也不好追問,便告退出去。其實這些年她也隱約知道,佟貴妃信期長年不準,有時幾月不來,有時淋漓不盡,半年不去,這也是玄燁回回去看了她卻不便留宿的原因。每回幾月不盡的時候,佟貴妃便神思倦怠,常覺乏力,這也是貧血多見的症狀,不足爲奇。
流素屋裡薰了醋,她換了身乾淨衣衫淨了手,便去後院看胤禛,小傢伙如今已經會吮手指,沒事就把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指放在嘴裡吧唧吧唧,睜着雙烏溜溜的大眼看着流素,彷彿充滿好奇。
流素給他逗得笑起來,抱着他又晃了幾下:“我的小爺,現在就你最無憂無慮,吃完就是睡,也不朝我笑一下。”
胤禛啊啊幾聲,有些笨拙地將沾滿口水的小手指抽出來,晃啊晃地伸到流素脣邊。
流素囧然半晌:“小爺,你這口水……”
胤禛似乎聽懂她的話一樣,有些不大高興地縮回手指,繼續放進自己嘴裡吮啊吮,一副你不吃我吃的模樣。
流素笑得抱着他親了好幾口,慌得謝氏上前道:“娘娘,您……您別這樣搖晃他,他的脖頸還軟。”
“本宮知道,託着他的頸項呢,別這樣大驚小怪。”流素笑着在炕邊上坐下,輕聲哄着胤禛。其實胤禛並不是諸皇子中長得最好看的,雖然如今眉眼兒舒展開了,白嫩嫩紅潤潤的,可看着既不如玄燁的清俊,也沒繼承香芩的靈秀,但到底相處日子久,每日相見的,她對胤禛的疼愛免不了要更多些。
諸皇子中胤礽見得少,但眉目間多少有些肖似芳儀,胤禔小小年紀已有穩健之風,最是俊美。胤祉和萬黼均不如他們。
胤禛剛吃飽喝足,被搖晃了幾下,薰然欲睡,一會兒就含着手指見周公去了。流素抱着仍捨不得放下,閒瑕之餘又看看垂手侍立的一屋子嬤嬤宮女,忽然覺得謝氏有些眼熟,又盯着自己看,便招她過來問話:“你是哪裡人氏?”
“奴才自幼在京城長大。”
“家住哪處?”
“奴才夫家在德勝門西大街,孃家是浣菱繡莊的。”
流素一怔:“你是浣菱繡莊的?謝流波是你什麼人?”
“是奴才孃家長房的堂姐。”
“怪不得眉目有些像……”流素沉默半晌,“她如今怎樣了?”
謝氏垂頭:“就是那樣捱着……如今浣菱繡莊是奴才的大堂姐當家,她倒不曾受過什麼委屈,只是她那樣心高氣傲的人,就算人人都供着她,她也不願接受別人的同情。”
流素心中一陣痙攣,像被貓爪狠狠抓了一把。
“她跟你提過本宮麼?”
謝氏有些怯生生的:“從前提過……堂姐很喜歡您的性格,說您是富貴人家少見的率真性情。”
流素澀然一笑,她早就不是了。
三日後,四公主夭亡,宮中上下人心惶惶,本沒有過於重視這次疫症的,都緊張了起來,佟貴妃不得不加緊對萬黼的隔離。
夭亡的公主在白事上低調得很,幾乎可以說是草草處置了,只是留在人心上的傷痕卻不是那樣低調淡然的,連玄燁也終日臉上不見笑容。
然而流素向岑蘇海探聽過幾次,連孫重和院使都去看過了,萬黼的病勢仍是日益加重,到底年幼的孩子抵抗力更弱些,萬黼的體質也不算好,聽着實在也是兇險。
佟貴妃吩咐此事務必隱瞞納蘭珍,以防動了她的胎氣。縱是如此,納蘭珍有段日子聽不到萬黼的消息,仍是急得寢食難安,岑蘇海再三安慰,又開了些不傷胎的安神方子,才勉強讓她稍定了神。
這個年過得很不好,即使大多數嬪妃並不關心張常在母女的命運、萬黼的生死存亡,也都對自己的安危感到惴惴不安。
玄燁甚至建議太皇太后和太后避去南苑,但卻被拒絕了。
除夕夜家宴也就草率無比,諸親王也沒有參與,早早散了席。
正月初五,萬黼夭亡,悽哀的氣氛籠罩着紫禁城,雖說夭亡的皇子公主已不在少數,可如此接近的時間同時夭亡兩個,也不免令人心驚。
這件事無論如何再也瞞不過去,納蘭珍聽聞就暈了過去,好在月分也大了,倒還沒有動了胎氣。
流素召來岑蘇海詢問時,他卻說納蘭珍清醒後吃了些東西,雖然氣色不好,卻顯得很是鎮定,與她一慣性格相符,她很快就能清楚自己的現況,徒然悲哀只能令腹中胎兒再受損,她不能失了萬黼再失去腹中胎兒。
流素聽了稍安心:“珍姐姐是個睿智的人,應當懂取捨。”
正說着,敬事房差人來傳話讓流素去乾清宮,岑蘇海便告退。
這種時候皇帝會召人侍寢是有點意外,流素想了想還是未施粉黛,只換了身雨絲錦旗裝,挽了個簡單的旗頭,鬢邊插了朵絹制芍藥花。
乾清宮內也浮動着艾葉的氣味,與往日比起來顯得沉寂安靜。
天色黑得早了,屋內光線已昏暗不明,但仍未掌燈。
林宣和宋楊垂手侍立在門內,魏珠大約在東暖閣內伺候。
果然,進了門見魏珠正升了炭盆,又將窗一扇扇關好,見流素進來,請了安便告退。
玄燁難得倚在榻上什麼也沒做,把玩着一隻翡翠鼻菸壺,朝她招招手:“過來。”
流素剛斜坐在他身前,便被他從背後抱住了,將臉伏在她後頸,只說了一句話:“朕累了,不想說話。”
流素便握住他箍在身前的兩隻手輕輕撫摸着,什麼也不問。
就這樣一直坐到屋內黑得什麼也看不見,兩人也沒發出半分聲息。
“你餓麼?”玄燁突然開口說的居然是這句。
流素搖搖頭。
“叫魏珠給你拿點吃的。” ¤ttκΛ n ¤C〇
“不要,不想吃。”流素轉過身抱着他,感覺他動了動身體,將頭枕臥在她腿上,便擡手輕撫他的眉眼,直到指尖沾上一點溼意,再被她柔軟纖滑的指腹輕輕拭去。
她不大愛戴護甲,指甲留得也不算長,撫摸上去的感覺格外柔和細膩。雖然她冬季畏寒,掌心略爲寒涼,但那種緩緩滑過的細緻觸覺,有種很熨帖的感覺。
玄燁捉住她的手,將冰涼的手指貼在脣邊摩擦着,有種脂玉般的溫軟。
炭盆中的火燃得正旺,銀骨炭暗紅的光透過銅絲罩,模模糊糊看見玄燁閉着雙目的輪廓,原本堅毅的線條此刻也變得柔化,他像個最尋常的男子,有脆弱的一面,也有無助的時候。
流素不知道從前他失去那些孩子的時候是怎樣度過的,但隱約記得他在悲傷的時候從不召人侍寢,會一直到他自己心情平復。長生死的時候他有一陣是在榮嬪的延禧宮,但那時候他並沒有露出脆弱的那一面,他還要安慰榮嬪。
內心壓抑的那種明面上的堅強,實際上是比現在更辛苦吧,所以他纔會說他累了,不想時時刻刻都那樣堅強。
身爲帝王,他連常態的悲傷都不能隨意流露,他的喜怒哀樂都要仔細斟酌,能讓人看見眼淚卻不能讓人看見脆弱。
“從當上皇帝的那一天起,我就屬於天下,可是天下間,又有什麼屬於我?”
“天下都是皇上的。”
“但沒有什麼是我愛新覺羅玄燁的,褪下那重身份,還有什麼屬於我?”
“您有嬪妃,有阿哥公主,還有……”
“都沒有,如果那些全是我的,何至於一個個離開的時候我都挽留不住?”
這是個帶着禪機的問題,流素無法回答,她只能將他的臉埋在自己懷裡,輕咬着下脣。
“連你都不是我的。”他的聲音壓抑低沉地從她衣衫之間傳出來,透着疲倦與無助。
“我是你的,玄燁。”流素感受到他的悲傷,驀然一股酸氣衝上鼻端,她連想都沒想就衝口而出。驀然間覺得混亂。
“是嗎?”
“真的……”她很努力地重複着,不知道想說服他,還是說服自己。
“小素兒。”
“嗯。”
“不要離開我……”
流素苦笑了一下,她就算想離開,他能放手嗎?就算他不要的女人,也不會給她自由。
“我不會離開的,我會一直……一直陪着你。”
作者有話要說: 一直想塑造一個有血有肉的皇帝,希望把玄燁寫成外表是皇帝,而骨子裡依然鮮活的人。有時常困惑,皇帝要有多少面,但一定不會像普通人,多少情緒都隨意揮灑(我指的是成功的皇帝)。
許多小言的皇帝可能都寫得非常動人,癡情、專情,比本文裡的玄燁招人愛得多,但是縱觀全文,就會覺得那不像皇帝。但是後宮文又沒辦法把前朝的事一一贅述,如何透過後宮這些瑣事去表達一個皇帝複雜的一面,是件超困難的事。
這一章想要表達的玄燁,是真實而複雜的,孤單而脆弱的,不知道歷史上的皇帝是什麼樣,我只是覺得自己想要塑造的是這樣一種感覺。寫了幾十萬字,我對玄燁的感情,是從他的脆弱開始的。
雖然到現在爲止,他可能看起來還是個濫情的人,一點也沒有脫離歷史原形,但是我保證他不是。
好吧,要把一個皇帝寫成情聖,是個多麼艱鉅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