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貴人和純貴人住在鹹福宮前院偏殿,容秀去找她們,想要完全避開安嬪的耳目幾乎是不可能,但她並沒有直接去偏殿,而是去了後院同道堂。只是在經過前院時,駐足片刻,朝偏殿有意無意地掃了幾眼。
媛貴人的貼身宮女秋棠正在院裡值守,看見容秀,臉色一變,本能地有些懼意,往後退了退。
容秀卻朝她笑了笑,伸出二指比了一下,又指了一下後院,然後徑自往內去了。
後院裡飄着些黃葉,烏正無精打彩地在廊下坐着。自打張常在離去後,便沒人再將他當回事,雖說他是鹹福宮首領太監,可從未得安嬪心意,若不是行事謹慎,性格隱忍,早被撤了這首領太監的職。
同道堂門前無人值守,彷彿冷清得不存在任何生息。
“烏公公,請問姒貴人在內麼?”
“啊?”烏正大約是太久沒見外人,不由呆了一呆,看了容秀半天竟不知道她是誰。
“我是敏貴妃身邊的莫展顏,咱們娘娘病體未愈,命我來看看姒貴人。”
“哦哦,是莫姑姑。”烏正趕緊站起來搓搓手,他雖很少在鹹福宮外走動,但莫展顏身爲啓祥宮掌事姑姑,他還是聽過的。只是看着她的神色又有些疑惑,明明聽聞敏貴妃臥病日久,啓祥宮門庭冷清,宮裡大多數人很久都沒見到啓祥宮的人在外走動了,怎麼突兀地派了人來看姒貴人?
容秀也不向他解釋,徑問道:“同道堂怎麼如此冷清,只有你一個在此值守?”
“同道堂本來就沒什麼人啊,我也不是守在這裡的,只是閒來無事蹲在這裡發呆,姒貴人身邊的人,從不值守,都在屋裡伺候着。”
“她如今怎樣?”
烏正猶豫了片刻,搖搖頭:“她很少出來,也不讓我進去,但是有時會看見她,總覺得她很怪異。模樣兒倒是周正了,比來時清爽了許多,只是言行舉止……”
容秀想了想,道:“烏公公替我通傳一聲,我進去瞧瞧。”
烏正應了一聲,進了同道堂。不多時匆匆出來,皺眉道:“姒貴人讓你進去,不過她屋子裡有些黑暗,你要留心些,而且她似乎病着,也沒傳御醫來瞧瞧。”
容秀點點頭,進了同道堂,西蓮在門內,跟烏正一樣無精打采,守着一隻小爐子扇着扇子,裡面散發出淡淡的草藥香,見了她不過懶懶一擡頭,彷彿一切都與她沒太大關係。
“烏正不是說貴人沒傳御醫麼?怎麼你這裡在煎藥?”
“自個在小花圃裡種了一些葛根,聽烏正說對風寒有效,便煎了。小主不願見外人。”
容秀點點頭,進到內室,屋裡果然黑暗,大白天的窗上又遮着簾子,惠兒摸索着在打水絞布,隱約可見牀上紗帳內躺着個人,單薄得幾乎看不出來。
“怎麼不拉簾子?”
惠兒見來了人,停了手:“你是啓祥宮的人?”
“是,奴才奉敏貴妃之命來看望貴人小主。”
容秀請了安,見牀上人影動了一動,姒貴人似乎有些吃力地欠起身來:“是姐姐讓你來的嗎?”
“是,小主。”
“咳咳……她怎麼到如今才遣人來看我,她……她自己爲何不來?”
“前陣子貴妃娘娘病着,自己也起不了身。”
姒貴人寂然良久,道:“我聽烏正說過,原來她真病得很重了。”
“是,貴妃娘娘一直抱恙,現在也未痊癒。”容秀不想說實話,況且姒貴人若知道流素痊癒而未親自來看她,只怕又多想些什麼。
“她允過我,要找機會讓皇上來看我的……咳……咳咳”姒貴人又一陣劇烈咳嗽。
容秀皺了皺眉,這女子似乎只關心自己的榮寵,對於流素的病情表現得並不關心。她耐心答道:“奴才回過小主,咱們貴妃主子也一直病着呢。”
“她如今應是好些了吧?”姒貴人終於問了句。
“稍好轉些了。”
“那……那你回去問問,何時能讓皇上來看我?”
容秀心中對她的涼薄已生厭惡,淡淡道:“知道了,奴才告退,小主保重自己。”
姒貴人應了一聲,又加了句:“別忘了,我已經……已經好多年沒見皇上了。”
“小主還是打開窗簾吧,或者至少點盞燈。”容秀答非所問。
“小主有些畏光。”姒貴人沒說話,惠兒答了一聲。
“畏光?”
“畏光,流淚,咳嗽,還發熱,就是不肯延請御醫。”
“爲什麼?”
惠兒嘆了口氣:“誰知道爲什麼……”猶豫片刻又朝牀上看看,向容秀搖了搖頭。
出了同道堂,覺得外頭的氣息似乎都清新了許多,烏正也不見了,不知哪兒去了。卻見到媛貴人神色不安地正在入後院的一個角落裡站着,身邊一個伺候的也沒有,見了容秀即刻上前兩步,又猶豫着站在原地,半點也沒有主子見了奴才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給媛貴人請安。”看來那個秋棠還算聰明,至少傳的話達到了她的目的。
“免禮,這裡說話方便麼?”
容秀回頭看了同道堂一眼,微微一笑:“其實方便不方便已經不重要了,媛貴人也不必這麼心驚膽戰的,安嬪娘娘現在已不復當年,難道手還長得能伸到啓祥宮去?”
媛貴人怔忡半晌,似乎驚疑不定:“啓祥……宮?”
“媛貴人只要離開鹹福宮,入住啓祥宮,就已註定了會和安嬪娘娘勢不兩立,不過選擇權可在於媛貴人自己。”
“我……我真的可以離開這裡,去啓祥宮?”媛貴人剎那間眼眶通紅,全然不敢置信的模樣。
“去啓祥宮也不是什麼洞天福地,機會敏主子給你,造化要看你自己,但總比守在鹹福宮裡終年見不到皇上一面要強。”
“那是自然!”媛貴人不禁哽咽,皇帝日日逗留在啓祥宮,她若能每日在他眼皮子底下晃幾下,總會有機會引起他注意的。
但是她陡然回過神來,前幾日才得罪了流素,怎麼可能突然間有這樣的好事從天而降?隨即便流露出緊張神色來,充滿戒備地看着容秀:“但是……”
容秀微笑道:“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價的,不過這次付出的代價對你來說實在很容易,只要說幾句話……”
“說……什麼?”
“今日咱們在御花園見了敏貴妃,安嬪娘娘說了些什麼?”
媛貴人一愣。
“不用這樣,日後若有人問起。實話實說便行,只是咱們敏貴妃……”
媛貴人福至心靈,趕緊道:“敏貴妃可什麼話也沒說,一直由着安嬪娘娘譏刺,直到她想上前推貴妃娘娘,你才動了手的。”
容秀笑道:“這樣說也差不多了,不過……”她俯耳對媛貴人又說了幾句。
媛貴人連連點頭。
“至於純貴人,料想她也想回永和宮吧,不過你倆同時想請求離開鹹福宮,總也要有個合適的理由纔對,是不是?”
“純貴人那邊我能替她作主,莫姑姑你放心。”媛貴人語氣越發恭敬了,到底沒臉的主子其實還比不上有臉的奴才。
“但是……還有笙竹……”
“這你用不着操心。”
容秀跟着去了鍾粹宮看笙竹,她自封了常在後,賜居鍾粹宮,恰是孝昭皇后的舊居,皇帝將她安排在此,多半也是別有用意,令她日日對着鍾粹宮正殿遙想舊主,再想着這舊主正是她自己一手出賣致死的,只怕日夜難安。
如今的鐘粹宮只有僖嬪與笙竹,玄燁已經一年未曾踏足了,也跟鹹福宮一般,成了不折不扣的冷宮。
進了鍾粹宮,自然瞞不了僖嬪的耳目,但容秀並沒有理會,徑自去找笙竹。
笙竹見了她,一陣哆嗦,竟是比媛貴人還要多幾分畏懼。
容秀請了安,見她摒退了身邊人,纔開口道:“笙常在,近來夜夜入夢,可曾見過孝昭皇后?”
笙竹臉色大變,指着她顫抖道:“你……你說什麼?大膽奴才……”
容秀笑了笑:“提到舊主,笙常在何以如此緊張?莫不是曾經做過出賣主子的奴才,纔會心虛至此?”
“……你……給我滾出去,誰給你的膽子來對我說這……這些胡話的?”她口氣雖硬,卻是色厲內荏。
容秀挑了挑眉:“笙常在有許多不想回憶的過去,可惜您不想提,不代表別人也忘記了。”
笙竹一直顫抖喘息,半晌才指着她:“你……你今兒來到底想說什麼?是誰指使你來的?”
“自然是知道內情的人指使我來的。”
“你……敏貴妃讓你來做什麼?”
“笙常在莫不是久居冷宮太久,心思也變得遲鈍了——當年那檔子事,知情人裡有敏貴妃嗎?”
“那……那……”笙竹臉色慘白,扶額踉蹌後退,眼看着就要摔倒。
容秀扶了她一把,靠近前輕聲道:“笙常在,有些事兒,既然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不過今日遇見敏貴妃的事,你可要學着好好斟酌斟酌……不要隨便亂說話。”
笙竹好半天才艱澀地道:“皇上……是不是……”
“其實你只要乖乖的,就一定能活得長長久久,只不過在後宮,想活着也不是件易事。”
“我……我明白……” 笙竹閉上眼,淚水流下來。“其實,我已經活得很……很苦了,爲何還要……”
“但是你還有家人,你在宮裡做了小主,家人也跟着榮耀,倘若你有了什麼差池,那他們……可也就難說嘍……”
笙竹猛然睜眼,一直點頭:“明白……”
容秀輕輕拍拍她:“你放心,有些事,有人和你一樣,不想再回憶,也不想再提起。”
笙竹鬆了一大口氣,全身發軟坐倒在地。
出了偏殿,見僖嬪站在鍾粹宮門前,神色驚疑不定,彷彿正候着她。
短短一年不到,僖嬪清瘦了許多,氣色也不大好,向來嬌憨的娃娃臉也失去了從前明快的笑容。
“給僖嬪娘娘請安,不是來找您的,今兒您應該沒看見奴才來過。”容秀經過她身邊,只冷冷撂下一句話。
僖嬪輕咬下脣,但她向來善於作秀,倒是沒有流露出不滿或驕橫之色來,只沉沉地點了一下頭。
容秀突然頓了一下腳步:“清文呢?好久沒見她了。”
僖嬪似乎想不到她會問起這個人,怔了一下道:“這種奴才,行事憊懶,被本宮打發回顧問行那裡發落去了。”
容秀輕掃她一眼,分明是不盡不實,但也沒有再多問的必要,徑自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