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沿着容秀的目光看去,正北一座營帳,相距不過數百米,四周其餘營帳漆黑一片,唯獨那座營帳有微光透出。
“他……他的病情不知怎樣,發作時是否痛苦難當?”
容秀搖搖頭:“我哪有時間與陽笑細說,只借着擦身而過時悄聲問了一句。”
“今晚上我想去看他。”
說完這句,再對上容秀充滿怪異的眼神,流素不禁苦笑。雖是能遙遙相望,但這咫尺天涯,想要跨越談何容易?
“流素,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知道。”她向來離經叛道,從不在意世人眼光,哪會顧忌這些。
容秀沉默了一陣,道:“我發訊給陽笑試試。”
“怎麼發?”
容秀不答,拉她回了營帳,取出她的琴,輕撫了一下,沉思片刻,彈了一段《西廂記》中張生月下會鶯鶯的一段“待月西廂下,迎風半戶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容秀的琴聲極具穿透力,遙遙百米之外,不久便由風聲送來縷縷簫聲,吹的是鶯鶯借探病爲由去與張生私會那段。
流素微一皺眉:“你倆一吹一彈,盡是這月下私會的豔曲,也不怕被別人聽見。”
容秀橫她一眼:“你一會要做的事更不合禮教,倒沒想着怕人發現。”
流素微啞然。
冰鑑過來,皺眉問:“什麼不合禮教的事?”
容秀打量冰鑑一下,道:“你換上主子的衣衫躺在牀上,倘有人來你便裝病推辭不見。”
冰鑑吃驚地睜大眼:“你們……要做什麼去?”
容秀道:“咱們主子要去月下私會情人。”
冰鑑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臉色微變:“不要亂說,這種話單隻讓人聽見,便不要命了。”
流素道:“你按展顏說的去,本宮與展顏去去便回來。”
冰鑑向來聽從吩咐,雖覺得這事隱隱有些不對勁,但終究不敢多問,依言換了衣衫去牀上躺下。
不幾時,月上三更,夜色溶溶,容秀撥了一聲琴絃,先獨自出了御營,不多時回來,竟已換了身值守侍衛的衣裝。冰鑑見她這副模樣,心中越發不安,蹙眉道:“主子,展顏,你們……到底要去做什麼?”
容秀卻沒回答,徑拉着流素,悄悄行至御營出口,唿哨一聲,猶如夜鳥啾鳴。
四下裡靜悄悄地,卻不見之前來往逡巡的親衛兵,跟着陽笑的身影在夜色中出現,瞬間便到了眼前。
“快點。”他也不多話,轉身便走。容秀拉着流素急步跟上,流素嫌馬蹄鞋礙腳,索性脫了提在手中跟着疾奔。
到了那頂亮燈的營帳門外,三人都停了步。
陽笑看着流素:“他在裡頭,你真要進去?”
容秀也眼有憂色,輕聲道:“這一去,可真就是萬劫不復,你不後悔?”
流素緩緩道:“我本就已經萬劫不復,再糟一些又如何?”
“你真的……全不顧慮皇帝的感受?”
不知怎的,流素心中還是劇烈抽痛了一下,痛得連呼吸都停頓了片刻,才冷冷道:“他是如何顧慮我的感受的?除了將我當作一枚棄子,他還爲我做了什麼我的冬郎……可以爲我去死,皇上……哼……在他眼裡,我真的是個人嗎?還是樣可以隨意遺棄的東西?”
她沒再看他們,緩步走向營帳,掀開了帳幕。
陽笑看着她的背影,搖搖頭:“她果然是太過任性了,從小到大就這麼被寵着,全不顧慮一切後果。”
容秀輕聲道:“你不懂女人的心。”
“那你呢?你懂我的心嗎?”
容秀看着他,入宮這麼久,他們從來沒有這麼私下相處過,如今兩兩相對,卻也只能是如此而已。
有些身份,像天河一般橫亙在他們之間,咫尺天涯,難以跨越。
“其實我很羨慕流素的勇氣,不管怎麼錯,她都敢邁出那一步,我不行……”容秀微垂下頭去。
帳幕在身後輕輕落下,帳內一燈如豆,火光被門口的微風帶了一下,搖曳不定,閃着明滅的幽藍光芒。
燈下案前,背坐着一個人,淡青色長衫,白色夔紋腰帶,身姿挺拔,手中握着一枝筆,停駐在半空。
他似乎察覺了什麼,卻沒有回身,只是靜靜坐着。
流素輕輕將鞋放下,一步一步,走得極慢。
但終究只是方寸間的距離,她終於還是走到了他的身後。
十三年來,她第一次這樣站在他背後,像當年一樣,悄無聲息地伸出手去,捂住他的雙眼,卻沒有半分從前的俏皮淘氣,淚水悄然滑落。
他身子一震,手中的筆摔落在案上,在玉版紙上濺開一朵墨色。
但依然是身姿端凝,靜默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澀聲開口:“流素?”蒙在眼上的纖指尖滑溫軟,這感覺如此熟悉,彷彿只在昨日。
他終於擡手輕輕掰開她的十指,迴轉身站起來,面對着她。
依然是無數次午夜夢迴中的模樣,清俊疏朗,溫潤淡雅。只是眼底的滄桑早已沉澱在深處,隱沒於他平靜的掩飾之色中。
兩人只是這麼四目對望着,誰也不說話。
不知又沉寂了多久,他纔打破了這種窒人的寂靜:“你怎麼能來這種地方,這可是侍衛營。”
“我來看你,冬郎。”她的聲音極輕,似乎怕驚破了兩人之間這微妙的氣氛。
他的目光偏了一下,避過她,道:“敏貴妃,這不是你來的地方,你還是趕緊出去……”
“他們說你寒疾發作,雯月還說你發作時生不如死……我就想着,要來看你一眼,只是看一眼而已,也不行麼?”
“當然不行。”他似乎覺得這樣冷硬的語氣有些傷人,緩了一下口氣,“我沒有發病,這不是好好的麼?”
“那你爲什麼撒謊不去宴筵?”
“不習慣出席那種場合而已。”
“你是怕見到我吧?你連遠遠看我一眼都不願意,你是在怕什麼?”
他避而不答,道:“你怎麼會來這裡?是怎麼進來的?”跟着自己也有了答案,微一苦笑,“你不該讓陽笑做這種危險的事,倘若被發現,會連累他的。”
流素聲調陡高:“你爲什麼還是和當年一樣,能表現得這樣淡定,彷彿我只是個和你毫不相干的人?你要是從沒把我放在心裡,爲什麼要爲我做那麼多事?”
在他面前,她的情緒全然失控,絲毫不記得自己的處境,完全忘記了周遭全是侍衛營。
他一驚之下擡手便捂住她的嘴,輕喝:“不要這麼高聲,倘若有人回營,會聽見的!”
兩人之間咫尺的距離瞬間消失,流淌着一股曖昧不明的氣氛,流素低頭在他掌上輕咬了一口,淚水潸然而下,泣不成聲。
“流素……”他鬆了手,這樣親密的距離,他在人前強作的掩飾終於崩潰,顫抖的手輕輕擡起,想要替她拭去淚水。
流素擡眼看他,他臉上的哀慼之色再也掩蓋不住,眼中的情意決堤氾濫,與分別前在小紅樓那夜一模一樣,十三年來從沒有改變。
“冬郎,我是你的流素,一直都是……從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不……”
她突然踮起腳,勾着他的脖子,不管不顧地吻下去,一如少年時代那樣大膽熱烈,肆無忌憚。
他的理智令他想要推開她勸她離去,然而終究沒抗拒得過這十三年來堆積的相思,一點一滴像海水一樣瀰漫開來,憂傷地將他倆包圍在木蘭的夜色之中。
“流素,流素。”他的聲音在她耳邊低喃,本該屬於他的那個少女又回到他懷裡,帶着十三年從未改變的思念。像一場夢境,寧願不要醒來。
他擡起的手似乎想要將她推開,終究只無力地停在半空,卻被她握住了,輕柔地按在她胸前。
他一顫。
手底柔軟的觸感,令心底的火苗瞬間被點燃,星火燎原,失控地燃燒起來。
她衣上的玉扣一顆一顆在他手底鬆解,他心底的防線早已被崩斷。
“冬郎……”她呢喃的聲音帶着靡柔,勾魂攝魄,誘得人心志大亂。
他將她橫抱起來,輕輕放在牀上,她的身子輕盈溫軟,眼波柔媚如絲,沒有半分抗拒的意思。
他的手停在她腰間,遲疑着恢復了些理智:“不……我們不能這樣,你是貴妃,我也有妻妾……”
“我不是貴妃,我是流素,是你的流素,冬郎。”她按着他的手,盈盈欲泣,“你是不是嫌棄我,我已非完璧之身……”
“你知道,我從未這樣想過。”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已與他人生兒育女,違背了當初的誓言。他悽然一笑,想起當年對她的承諾,終究是沒能守住。
“難道如今你依然害怕?怕碰了我……會萬劫不復?”
他心底一陣顫慄,手指輕輕一滑,她腰間的玉帶鬆落下去。
“從前我只想讓你活下去,卻沒有問過你願不願意那樣活着,總以爲我給的,就會是你要的……但是這些年,你過得並不如我想的那麼快樂。”
“那麼,”他俯聲在她耳邊道:“倘若是罪,就讓我們一起承擔,倘若下地獄,就讓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她精緻無瑕的身體如軟玉雕琢,肌理細膩,觸手溫軟,周身散發着蠱人心志的幽香,所有的美好都一覽無餘,每一寸肌膚都在誘他沉淪。
如此熟悉而陌生的身體,當年這樣呈現在他眼前時,是青春稚嫩,尚未長成的,如今卻是充滿危險,卻又誘惑無邊的。
任何男人都無法抵禦的那種誘惑。
他輾轉留戀於她脣齒間的芳馨,滾燙的身軀壓上她的,終於忘記了他們之間不可跨越的天塹鴻溝。
她總是能令人失去理智,從前是,現在仍是。
細而促的喘息聲交織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斷續地迴盪在營帳之內,誰也不會知道這座看起來與周圍一模一樣的營帳中,正上演着一個無可挽回的錯。
與閱人無數的皇帝相比,他其實是有些生澀的,他這一生並沒有過多少女人,婉宜死後,他更是誰都沒有碰過。但他指尖所到之處,流素卻覺得寸寸肌膚都在燃燒,連靈魂都要燃成灰燼,到最後周身酥軟,只能攀着他的頸項,柔弱無助地貼着他,陷入迷亂的情愫之中。
流素伏在他光裸的胸前,指尖在他脣線上劃過,心中只有無限依戀。
“我以爲自己一直恨你,可是聽了雯月的話,我才發覺,所有對你的恨,都不過是我強加於自己的意念,我不斷對自己說,你負了我,你違背了諾言,所以我要恨你,要忘了你……可是我做不到,今日看見你我才知道我真的做不到……冬郎……”她纖長的手指輕輕描摩着他的輪廓,一 點一點,從他的眉眼,到脣邊,都是她熟悉的模樣。
他輕聲道:“雯月對你說了什麼,我就知道,她一定會在你面前亂說,你別相信。”其實他清楚,她今日能來見他,雯月應該對她坦承了一切。
無論他怎樣不想讓她知道,她終究還是知道了。
“雯月回去跟你說過見我的事嗎?”
他搖頭:“沒有,但是她是個不善掩飾的人,越是不說,越是流露出痕跡來。”他落寞而無奈地笑了一下,帶着淒涼,“她這個傻丫頭,哪怕被我傷得那樣深,還是無怨無悔,我負了她一生。”
他默然回想起那個無星無月的雷雨之夜,他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看着那張宜春迎祥的字帖,思緒紊亂,理智崩潰。思念像一把天下間最鋒利的刀,寸寸將他凌遲。
他從不讓人看見自己的脆弱,但還是被雯月發現了。
日夜相伴的身邊人,終究不可能對他全然不知。
她只想勸慰他,可她的臉在他眼前晃動,不覺間變成了流素的笑靨,聲聲輕喚着冬郎,他抱着她,將她當成了流素,一直喚着流素的名字。
他醉得太厲害,全然沒顧忌她在身下哭泣,她根本不情願,因爲他把她當作了別人的替身,這種情況下任何女子都不會甘願。
“你在想什麼?”她輕聲問。
“我想起了雯月,想起了對她的傷害。”
“是我們倆一起傷了她,不是你一個人。”
他輕嘆了口氣,他傷害的又豈止是雯月,還有婉宜,她至死都未能走進他心底,她是那樣聰慧善解人意的女子,雖然他什麼都不說,她也知道他心底一直藏着別人,那個人不是她。
“皇上……對你好嗎?”
每個人都要問她這句話,但此刻流素只覺得不願置答。她咬着下脣,半晌沒有回答。
“他愛你嗎?”
“他只愛他的江山,不會愛任何女子,我在他心中,不過是一枚棄子。”她淡淡地別過頭去。他愛誰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愛的人在她身邊就夠了。
哪怕只是煙花般璀璨的一刻。
“我們這樣做,其實對不起他.”
“這種時候,能不要提起他麼?”流素無由地煩躁。他有那麼多女人,他摟着別人時,想過對不起她麼?想過她寒夜裡的孤衾飲泣麼?背叛,往往都不是單方的。
他默然摟緊了她,半晌才道:“你對他動過心,是麼?”
“冬郎……”
他掠着她額前的秀髮,輕聲道:“這不是你的錯。”
“我只愛你一個人,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她吻着他胸前的肌膚,心中另一個人的影子終於淡去。
“我一直不相信有來生,所以我害怕你會消失,害怕你會死……”
“我入宮那麼久,做過許多錯事,冬郎,我已經不是個好人,倘若我死了,只怕沒有來生,只會墮入地獄。”她輕聲說着,淒涼萬分。
“那我就陪你一塊兒下地獄,若你在第十八層地獄,我也絕不會在第十七層。”他的語調纏綿繾綣,迴盪耳邊。換作從前,他只怕說不出這樣露骨的話來。
她看着他時,笑意漾在脣邊,說不出的溫柔醉人,一如當年,彷彿這十三年的離別,從來就沒有過。她依然是那個深戀他的少女,天真爛漫,不諳世間疾苦。
他對皇帝的那分內疚,終於也已淡去,若不是皇帝將她從自己身邊搶走,懷中的這個女子,本來就是他的。
他們本該共偕連理,白首到老,不會被那道宮闈隔開,活生生拆散。
作者有話要說: 下班了~更新。更完這一章的時候,我已經做好了各種死的準備,不管是板磚、臭雞蛋,統統砸過來吧……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