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務府備下的車輦已在承乾宮外候着,展柏華等抹着淚幫冰鑑將東西運上車去。
謝氏和王氏等抱了胤禛從後院過來,正瞧見侍衛正押着流素往外頭走,胤禛便揮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笑,以爲她一定會像往日一樣過來抱他,結果卻只見她猶豫着回頭看他,腳步雖是慢了下來,卻沒有上前去抱他。
胤禛又朝她笑了兩下,發覺她仍在離自己越來越遠,才發急起來,哇哇大哭。
流素一時不捨,遲疑着朝玄燁望去,卻見他避開自己的目光只揮了一下手,大約是同意她去和胤禛道別,便快步過去抱着胤禛。
小娃兒周身乳香,氣味甜得令人心軟,流素本是決意不再傷懷,卻給他童真的笑容又引得酸楚難當。
她親了又親,纔將胤禛交給謝氏,柔聲道:“小阿哥乖,以後要聽貴妃娘娘和嬤嬤們的話,不要和你皇阿瑪擰着性子……”
胤禛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不對,離了她的手登時哇哇大哭起來,兩隻胖胖的小手直朝她伸過去,小臉漲得通紅。
流素咬牙狠心轉過身,只聽佟貴妃在後頭吩咐:“把小阿哥帶回後殿。”
胤禛倔強的個性立時初露端倪,哭聲加倍響亮起來,而且在謝氏懷中又擰又扭,王氏等上前幫忙纔算慌慌張張地將他抱走。
流素經過玄燁身邊時,忽然停步問道:“皇上,抒寧她……”
“你居然還關心她的生死!”他微一冷笑,“你倒是對什麼人都這樣重情重義的,怪不得那些奴才都願意跟着你去南苑受苦!”
跟着他一甩袖,揹負雙手出了承乾宮,再也不回頭看她一眼。
流素木然站着,心中一片寂冷,不知不覺間面上微涼,舉手一拭,淚痕早已被風乾。
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中,三面盡是封死的轎廂,與上次去南苑時好奇興奮的心理迥然相異。
“主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抒寧……也許已經死了。”
“……怎麼……怎麼會?”
流素悽然一笑。這是個不屬於她的時代,任何人都成了她身邊的匆匆過客,她什麼也抓不住。
南苑風景猶勝春日,流素幽禁的園子是重重疊疊的楓林,一眼望去霜葉如染,流泉淙淙,秋意醉人。
本是愁緒滿懷的主僕二人見了也不禁精神微振,冰鑑道:“皇上對主子還真不錯,連幽禁也選了個風景怡人之處。”
流素知道她想寬慰自己,便微一笑道:“是啊,倒比宮中的御花園要心曠神怡。”
她們住的屋子掩映在一叢修竹之中,四周以竹籬圍着,爬滿了開着淡紫小花的藤蔓植物,一排青磚瓦舍,粉牆黑頂,看着與當年在南苑時見到的侍衛住處差不多。只是外頭多了一重高固院牆,森然將她們與外界的楓林相隔開來。
隨行護送侍衛幫她們將東西卸了安置好,屋內陳設果然是簡陋,除了桌椅牀竈等必備之物,其餘真是一無所有。
流素住了正屋,冰鑑便住西廂屋,兩間之間有扇內門相隔。反正房子雖然不多,住她們倆人卻是綽綽有餘得很。
“謝謝你們了,請問以後一應吃穿是不是都要我們自己解決?”
侍衛小隊長道:“按宮中份例由內務府定時運來,不過聽說娘娘現在的份例是按答應制。”
流素淡淡一笑,三年答應都熬過來了,她也不覺得有什麼難。
“這位大哥,請教貴姓?”
“娘娘,尊卑有別。奴才姓鄧。”
“鄧……”
“鄧林。”
“哦,你們這便回宮去覆命吧。”
“從今日起,奴才等要負責守衛這園子,夙夜都會有人值勤。”
流素呆怔片刻,原來比她想像得還不得自由,竟是從紫禁城那個大牢籠換到了這個更小的牢籠。
“奴才告退。”
流素嘆道:“冰鑑,你不該跟我來受苦的。”
“主子,冰鑑這輩子都會跟在您左右,說什麼受苦。難道由着主子沒人照料麼?”
“我又不是三歲孩子,能照料自己。”
冰鑑只是笑而不語。
竈下一應用具和菜蔬米糧都是齊全的,倒是備得周到,連柴草房裡柴草都是高高一垛。
流素笑道:“原來還能享受一下農家樂,冰鑑,你餓不餓,咱們下廚弄點吃的。”
冰鑑剛鋪好了牀,聞言慌忙道:“奴才來就行了。”
“一個燒火,一個要下廚,總得要兩個人的。”
下了廚才發現,冰鑑竟然不會燒竈爐……
也難怪,她雖是個使婢出身,卻是納蘭性德的通房,別說燒竈爐了,怕是連炒菜也不大行的,至少流素真沒見她下過廚,往日只是給抒寧打個下手幫忙而已。
看冰鑑手忙腳亂一臉菸灰的模樣,流素啞然失笑,只能將她趕到竈上去炒菜。
冰鑑面有愧色,急急道:“這種髒活兒還是奴才來……”
“你又不會,等你學會了,我也餓死了。”流素在章佳府上時跟抒寧學過,這種活計雖然不常幹,但也不難。
跟着冰鑑炒了幾道小菜,煮了一鍋飯,流素探頭看她燒了半鐵鍋飯,不禁囧然:“咱們倆得吃三天吧?”
跟着嚐了嚐冰鑑的手藝,流素決定以後下廚的事還是自己進行到底算了,把冰鑑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
果然富貴人家的大丫頭比小姐都要嬌貴,別看冰鑑平日裡做事伶俐穩重,樣樣出挑,但這種粗使活兒她真的不行。好在她聰明,學得倒也快,不管流素怎麼往廚房外趕她,她始終是一股韌勁兒地要學,沒多久也便學會了。
守園的侍衛共有二十八人,每日分四撥輪值,外頭什麼時候都有七人守着。對付她們兩個弱女子,這種侍衛一個都嫌多,估計排這麼多輪值恐怕更多的是讓他們互相監視,不得有任何言語行爲上的僭越。
因爲後來不管流素還是冰鑑,想要和他們搭上幾句話,都不見他們中的任何一人理睬。
直到其中一個被問得有些無奈了,才道:“皇上有吩咐,若無特殊要事,任何人不得與敏妃娘娘及其使喚宮婢說話。娘娘若有要求只管說,奴才會記着告訴隊長,隊長自會往內務府上報。”
再問下去,這人也不答話了。流素不禁苦笑,原來如今的她竟還這麼可怕,連和她多說幾句話都怕掉腦袋。
冰鑑後來已得知抒寧的事,輕嘆氣問道:“不知道抒寧姐現在怎樣了。”
流素聽她提起抒寧,心中也是抑鬱,好一陣茫然才道:“也許她吉人天相,會……會……”自己卻也說不下去了。
冰鑑道:“主子,您還恨不恨她?”
流素搖搖頭,卻又覺得恨與不恨當真難說得很,她雖不恨抒寧連累自己,卻恨抒寧竟然可以利用她們多年感情。
每回想到此處,流素心中便隱隱作痛,卻不願將這些掛在言語之間,只強笑道:“其實現在也挺好的,我倒覺得清閒自在。”
“主子,您如今倒似乎比在宮中時更逍遙一些,連笑容也似乎比從前放鬆得多了。”
“不用蠅營狗苟,機關算盡,豈不是自在?”
冰鑑便小心翼翼問道:“您有沒有想過抒寧這事……皇上是如何得知的?”
這個問題流素每天都在想,即便如今每日閒得無事可做,只想着這一個問題,卻也沒得到肯定的答案。她只輕搖頭:“也許並非偶然。”
冰鑑點點頭:“奴才也這樣覺得,只是究竟是誰在暗中策劃?”
“算了,我都已經這樣了,何必再勞心傷神去思慮誰要害我,難道這輩子還指望回宮不成?”流素淡淡一笑,除了更不自由外,她倒不覺得如今有什麼不好。
只是這樣陶淵明的簡樸生活過了有一陣之後,兩人都開始覺得日夜漫長起來,好在還帶了琴和文房四寶,閒暇時可以打發消遣時間。流素只恨沒能多帶些書來。
從前每日都希望睡到自然醒,如今卻是每日天未明便醒在牀上,再也睡不着。
後來她們漸漸也與鄧林說上了幾句話,悄悄給他一些銀錢,讓他代買些花木蔬菜種子。鄧林拒不收錢,卻答應一定辦妥。
跟着流素髮現園子後頭有時傳來些馬嘶聲,透過鏤花窗格看去,楓林外草地上隱隱綽綽有馬房,有人在草地上放牧。
直到一天流素髮現一匹靠近的馬竟然是她從前來南苑行獵時騎過的蒼暮,一時好奇便撮脣唿哨把它引了過來。
跟着有個年輕的馬伕尋馬來到了這裡,他邊約束着走失的馬,邊斥責道:“蒼暮,叫你不要亂跑,你就是不聽!”
流素本意並非想與陌生男人搭訕,可聽着這馬伕的聲音居然有些熟悉,不禁叫道:“喂……等等。”
那馬伕一愣神,回過頭來。只見他膚色微黑,雙目明亮,雖然年紀已二十上下,卻仍透着質樸未鑿的神態,竟然是小山。
流素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他,也同時愕然。
小山張口欲言,卻又止住。
這園子後頭因有成片楓樹,有一小段守衛空缺,但他若逗留搭話,也必然會被發現。因此他只比了個手勢便策馬離去。
三天後子夜時分,流素忽聽到有石子落在後院的聲音,匆匆披衣起牀,見小山正在花窗外朝她笑,然後揮揮手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流素便貼着花窗,見蒼暮正安靜地在院牆外打着鼻息,他翻身上了馬,立身踩在馬背上,比了比仍然不夠,如果用飛爪之類又動靜太大,他想了想,從馬背上解下一圈套馬索,揮了幾圈甩過院牆去。
流素便接過來栓在後院的樹上,看着他抓住繩索爬過牆來。
“好刺激,我覺得像是做小偷一樣。”
流素看着他的樣子覺得好笑,將他帶進屋內關上了門,蒼暮在院牆外自己跑走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聽說你在宮裡做了娘娘,高貴得不得了,有回我聽人說你騎過蒼暮,就很好奇,可惜見不着你的面。”他不過是尚馬監下屬的馬伕而已,怎麼可能見到宮中嬪妃。
流素想起漢幫的事多少與他有關,便問他爲什麼會成了尚馬監的人。
小山臉色微有些陰鬱,好半晌才道:“漢幫好幾個據點被朝廷的人連鍋端了,現在行事越來越隱密,幫中人也越來越少,只聽說他們一直在找什麼朱三太子,我沒有歃血入幫,很多秘密都不會告訴我的,我是聽筱二姑娘說的。“
“你跟筱二姑娘還有聯繫?“
小山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很敏感地不作聲了。
流素知道,他是不願意泄露漢幫的事。她不禁苦笑,乾脆跟他直說了自己現在的處境,道;“我都成這樣了,大約是這輩子也別想有自由了,你還擔心我會泄露漢幫的事麼?何況容秀是我四姐,我也不能出賣她。”
小山聽聞她居然到頭來還是受了漢幫的連累,也很是詫異,想了想道:“那你現在可慘了,好好的娘娘被禁在這裡,皇帝還會不會想起你呢?”
流素聽他問的天真,不禁微微一笑,跟他說宮中的那些詭譎機心他也不會明白,有些人雖然年齡不小,但因身處環境單純,接觸的人也簡單,根本不會有更復雜的念頭,小山始終入不了漢幫,怕也是因他這長不大的單純心性。
“皇帝不是很喜歡你嗎?連南苑的那些海戶都知道宮中有個敏妃娘娘。”
“皇帝的喜歡……你不懂的,如果你身邊也有那麼多美人圍繞着,你大概就明白了。”
“我是不大懂,不過你說的不對,雖然我身邊沒有那麼多美人,可是我長這麼大看過的美人也不少啊,我覺得只有喜歡的纔是最好的,別人再好看我都不想看。”
流素微笑道:“那你覺得誰最好看?”
小山忸怩了一下不作聲,流素看着他的表情心中一動。
“其實我從來沒見過比你好看的,不過……不過我還是……嗯……”
“你還是覺得筱家二姑娘最好看,是麼?”
“不是!”小山衝口而出,然後臉更紅了,很有點此地無銀的感覺。
流素記得筱雲蕾和小山差不多年紀,約摸也有二十出頭了,“筱二姑娘還沒有許人家麼?”
“沒有。”他看着不大高興。
“那你爲什麼不主動跟她說?”
“沒有用的!”他神色有些沮喪,“她不會嫁人的。”
流素瞪大了眼,姑娘大了不嫁人,難道打算做姑子?
“她說她要跟漢幫共存亡,沒有復興之前不嫁人。”
流素呆怔一下:“那她真不用嫁人了。”
“所以我才覺得沒有希望!她一家子受了幫主的大恩,生死相隨,不肯離棄的。”
“難道陳定邦都不爲她的終身着想?她一個姑娘家還真不用嫁人了?”
小山道:“幫主喜歡她,就算要嫁,她也是嫁給幫主。”
流素給他繞糊塗了:“你說陳定邦喜歡筱雲蕾?”
“是啊,筱大姑娘要她報恩嫁給幫主,她不願意,就說漢明王朝沒有復興之前決不嫁人。”
“這樣說筱二姑娘就不喜歡陳定邦了?”流素一直覺得陳定邦是喜歡容秀的,否則他帶她出走幹什麼?再想想又覺得未必,男女之間並非除了情愛之外就沒有別的了,從前也覺得容秀是喜歡陳定邦,但是最後令她動心的卻是沒見過幾面且立場敵對的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