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看了寧鳳倫一眼,道:“福祥,小順兒,將她擡到榻上去睡。”
福祥與小順兒應言將寧鳳倫擡起來,福祥抱怨道:“好沉啊,看着她挺瘦的,怎麼這樣沉重?”
流素嗤一笑:“就你往日少做粗重活兒,喂喂,當心呀,別摔了她。”
“是是。”
小順兒呆頭呆腦道:“不是呀小主,她真的好沉,奴才也這樣覺得。”
流素笑道:“回頭一人舉塊石頭練膂力去,真真差勁。”
沒過多會,冰瞳和展柏華回來了,展柏華苦着臉道:“小主,奴才趁朵藍給寧鳳倫找衣衫的功夫匆匆翻了一下,險些被發覺,可真沒在她屋裡發現異樣。她屋裡東西好少,除了衣櫃只有牀和桌椅,彷彿再沒有擺設,不像女兒家閨房。不過董嬪娘娘倒真是寵她,她一人獨住,且屋子是宮女裡最大的,可怎麼沒有擺設呢?”
流素一皺眉:“除了牀和桌椅什麼也沒有?梳妝檯呢?穿衣鏡呢?”
“沒有呀,才奇怪,還沒有脂粉香。”
“那你倒找到些什麼?不要告訴我一無所獲。”
“在屋子裡見了這個,順手就抓點回來。”展柏華攤開掌心,一張白紙裡包了些東西,道:“我看也是用紙包着,捏成一團似乎要扔了的樣子,大概是去做什麼忘記扔了。我心覺奇怪,本還以爲紙裡頭會寫什麼字,但只是張白紙。我不敢全拿來,只拈了一點過來,真看不出是什麼。”
幾人圍過去在燈下看,紙包裡只有些黑色、纖細、短短的類似毛髮樣的東西,冰鑑嗤一聲道:“枉我替你拖延董嬪娘娘那麼久,你竟只找了這些,這算什麼?看着像姑娘家剪下的劉海碎屑。”
“纔不是,我看着劉海不應是這樣,你看看這末端……若非說是劉海,那倒像連根拔的,況且這麼硬,真像豬毛,姑娘家的劉海是這樣粗硬的?況且這麼短,要剪也不會剪這麼丁點?”
冰瞳冰鑑一起笑起來:“呸呸,真是胡說八道,一個宮女屋子裡哪來豬毛?”
流素拈了幾根在手裡,皺眉道:“是好奇怪,聽說寧鳳倫日常在董嬪娘娘那裡也不常與他人相處的,甚是孤僻……這玩意一端倒像是……嗯?”
“怎麼了小主?”
“這挺像連根拔下來的毛髮,可這麼短,拔了幹嘛?”流素又看了一會,驀然轉身,快步走到榻邊,伸手就去解寧鳳倫的衣衫。
冰鑑嚇一跳:“小主你幹嘛?”
流素不答,解了領釦,失聲道:“果然是這樣……你們過來看。”
幾個圍過去一看,臉都白了:“這……這……她怎麼會有喉核?”
流素冷笑一聲:“小展子,脫光她看看。”
展柏華尷尬地摸摸頭:“這事怎麼讓奴才做呀……”
“要不我親自脫?”流素白他一眼。
展柏華忙道:“是是,福祥留下幫忙。可小主,萬一她只是女生異相,那可怎麼辦?”
“那就便宜你白看活人春宮圖了,脫個衣服也這麼多口舌,你們是太監,又不是男人,難道還會毀她名節?”
流素拉冰鑑她們退出去,好一會門開了,展柏華的福祥的臉都黑了:“小主,他他……他……”
“怎麼樣?”
“是個男人!”
“哈哈……”流素笑了幾聲驀然收斂,擡腿便要進屋。
展柏華慌得攔住她:“小主,他還沒穿衣……”
“穿上。”
又過一會才請了流素進去,流素抓起寧鳳倫的手掌看了一會道:“我終於明白爲何第一眼覺得他有些不對勁了,因爲臉上粉擦那樣白,仍覺得兩腮稍青,那會子肯定是鬍子長出來一點了,又不夠長沒辦法拔,才用脂粉蓋過。雖然他長相清秀扮相很是陰柔,聲音也僞裝得像,可骨骼不比女子纖細……”
福祥失聲道:“怪不得身體那樣沉!小主你可不能再說奴才沒有力氣,男人自然要比女人重很多。”
“沒錯,人的體重大多是在骨骼上,他儘管瘦,可份量比同樣高矮的女子還是要重些,何況他是練武之人,筋肉結實,自然更輕不了。”跟着就是沉思,“這宮裡怎麼會混了男人進來,太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他居然在宮裡混了十年啊,十年!怎麼會沒有人發覺呢?太奇怪了!”
“這個也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他不是董嬪陪嫁侍女麼,就算董嬪頭腦發昏,她家人也斷不敢如此啊,怎麼會讓她帶個男人做陪嫁……啊,寧鳳倫是男人,那他是董嬪的什麼人?”流素目光一掃,見幾人臉色古怪,想是都跟她想到了一處去。
寧鳳倫是男人,董嬪貼身相處……不用問也可以想像,就算再怎麼說他們之間清白沒事,也不會有人相信。
“小主,這事是不是要稟明皇上?”展柏華小心問。
“稟明皇上,說咱們意存不良,弄昏了寧鳳倫,扒光他衣衫?”
展柏華有些尷尬,搔搔頭道:“可若不說,那咱們即使掌握了這個秘密,也威脅不了董嬪娘娘呀。”
“誰說我要威脅她?”
“啊?”
“董嬪冒着誅九族的危險也要把這個男人帶在身邊,他倆情深意重得很啊,這個男人如此愛她,甚至不惜放棄自由,冒死扮作女子十年……”流素看着寧鳳倫,心裡忽然隱隱作痛。
“小主怎麼知道他愛董嬪,也許不過是苟合罷了。”展柏華略不以爲然。
“十年了,從她孃家帶來的人,如果不是真有感情,這兩人不會都不要命地幹這等事。不過想要將一個男人窩藏在宮裡頭十年不被人發現,可也真非易事啊,這倒是如何辦到的呢?”
“這誰知道。”
流素托腮盯着榻上的寧鳳倫又看了一陣,無緣無故嘆一聲:“算了,明兒一早放他回去。”
“可是小主,他明明有問題啊……”
“我知道,讓我想想怎麼處置他纔好。對了,冰鑑你說寧鳳倫要留宿明德堂的時候,董嬪娘娘如何反應?”
“她……好像很是不安,驚惶失措的樣子。”
“那後來呢?”
“後來奴才說回頭會送寧鳳倫回去,她才慢慢平靜下去。但奴才覺得她眼裡仍然有很深的恐懼。”
流素看了看外面天色,道:“如今寧鳳倫這樣子,送他回去可真是不方便……算了,小展子,福祥,你倆設法架着他回去吧。”
“啊?”
“啊什麼?”
展柏華面有難色:“小主,他的身份仍然是宮女啊,奴才和福祥是太監,雖然不算什麼,可是這不明擺着招董嬪娘娘疑心麼?”
“倒也是,可冰瞳冰鑑扶不動他吧?”
“那個……哦上回有個推花苗的三輪小車,說不得也只好推他回去了,奴才去清洗乾淨,鋪上層乾淨布。”
展柏華和冰鑑送了人回來,流素問:“董嬪什麼反應?”
“臉色好差,一眼看見寧鳳倫,就撲上去,連聲驚呼怎麼了,還拼命搖他身子,那模樣好像……”
“好像什麼?”
冰鑑道:“小展子的意思是好像死了至親的人那樣悲傷。”
“至於麼?寧鳳倫又沒死。”流素一皺眉,又想寧鳳倫是被小車推回去的,一個不知道恐怕真會誤會。“後來你們跟她解釋清楚沒有?”
“說了,告了半天罪,董嬪娘娘好容易才相信寧鳳倫沒死。”說這話時展柏華神情有些古怪。
“什麼?一眼看錯尚可理解,怎麼會解釋半天才相信?”
“這個……奴才覺得……”
“小展子,你說話能不能不要吞吞吐吐?”流素很不喜歡他這毛病。
“奴才只是覺得如果胡亂推測的話可能會引起誤會,可奴才真覺得董嬪娘娘有點……那個毛病。”仍是沒說清楚。
冰鑑看他這樣子也性急,補充道:“奴才和小展子一樣,覺得董嬪娘娘是不是有點問題,可又不像是瘋了,反正就是太緊張、太慌亂那樣子。咱們說寧鳳倫是喝醉了酒沒辦法,才推了車送他回來,董嬪娘娘卻一直哭,說寧鳳倫死了,好容易小展子才解釋到她消停,朵藍也握着她的手在寧鳳倫鼻子上探了好久,她才能相信。”
流素總算聽明白了,不怪展柏華解釋不清楚,她隱約能理解董嬪現在的精神狀態了,雖然沒瘋,但只怕心理有些障礙,用西醫術語應該叫抑鬱症,至少是心理亞健康。董嬪現在的精神大約都維繫在寧鳳倫身上,好似繃緊的琴絃,寧鳳倫一旦有個閃失,董嬪肯定要崩潰。
從外表看,董嬪就是那種脆弱抑鬱的女子,心理依賴性極強,當然她的精神到達這種狀態,多半是與她早年喪女有關,一直沒從陰影中走出來。如此看來,董嬪應該沒有什麼精力去對付別人纔對,那這一切害人的事多半都是寧鳳倫策劃的。
可是跟着問題就來了,董嬪私戀寧鳳倫,那應該無心爭寵纔對,她的表現也的確如此,可既然如此,爲什麼還要處心積慮害人?以她如今地位,又無寵,基本也無人有興趣去花費心思害她,因此自我保護也談不上。再說董嬪從表面上看去絕不像是東妃的人,當然這一點並不是很容易看出來的,但一個無心爭寵的女人,應該也沒有興趣再去巴結東妃這個靠山纔對,至少不會冒這樣大風險……
“小主,你想什麼這麼入神?”
“嗯?”流素回過神來,“小展子他們呢?”
“打發去睡了,有些事還是讓他們少知道的好。”
流素點點頭,目前看來展柏華和福祥是可信的,可是並不代表日後會怎麼樣,謝流波走前叫她留心身邊人,冰鑑的顧慮並非沒有道理。可用人之際,若只讓冰鑑冰瞳去做,實在爲難,抒寧又是個啞巴,根本無法與人交流,有時還是免不了要用他們。
“對了,有空去打聽一下小展子和福祥還有什麼家裡人,有備無患。”
“是。”
“你說,董嬪對寧鳳倫真的很緊張?”
冰鑑肯定地道:“小主是沒見着,那份關心啊,真的……當時奴才覺得,寧鳳倫要真死了,董嬪娘娘一定會殉情。”
流素苦笑一下:“癡情女子負心男,誰知道寧鳳倫對她是不是有這樣的心?”
冰鑑知道又觸動她的傷心事,半晌才小心翼翼道:“奴才覺得,寧鳳倫對董嬪娘娘應該是一樣的。”
“爲什麼?”
“奴才沒有見過一個男人可以爲了一個女人犧牲這麼多的,他的身份一旦暴露,那是把自己的命甚至全家的命都搭上了,也許他沒有家人吧,可這十年沒有自由、隱藏身份的日子,也是很難過的。”
“是啊,董嬪是康熙六年入宮的吧,他陪伴在她身邊整整十年……”流素幽幽嘆口氣,然後又冷笑一下,“換了那個人,他肯嗎?”
冰鑑呆一下:“小主,皇上是認得他的。”
“就算不認得他也不會肯!”流素突然發起了脾氣,伸臂將桌上所有物事掃到地上,將一套蟠龍蒼梅紫砂茶具砸了個粉碎。
冰鑑大氣也不敢出,低頭收拾了出去。這個主子什麼都好,只是要提到她的致命傷,她就情緒失控,全然沒有理智。往日那樣冰雪剔透的人,竟只爲一個情字陷入死衚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