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得知林宣也自盡的事,已是過了一日,她當時一顫,手中端着喂掬盈的茶盞摔個粉碎,嚇得掬盈的乳母趕緊抱了孩子告退。
容秀見流素眼中有悲意,知道林宣必定是爲了不致將她招出來纔會自盡,林宣不比樑九功,他生來不太會撒謊,說多了便會露餡,他怕自己總有一日會招供出來,纔會自絕。
容秀心中也自難受,雖然她和樑九功和林宣更不熟,但這對師徒雖爲太監,卻如此恩義,令她覺得滿心負疚,終究他們爲陽笑而死,便如爲她而死一般。
玄燁過來啓祥宮的時候,容秀便藉故沒有伺候,徑自退出。此時她再看皇帝,眼神已難掩恨意,倘若呆得久了,只怕被看出來。
流素伺候他寬衣洗漱的時候,一直沉默無語。好在玄燁心情似乎也很不好,並未留意她的異樣。
“小素兒,九功和林宣死了,你知道麼?”
流素替他解衣釦的手頓了一下,才嗯了一聲。她主掌六宮,若說不知,那絕無可能。可是對於兩個奴才的死,若太過上心,未免着痕跡。
玄燁當然也不會想到她與兩個乾清宮太監有何交集,停了一會又道:“他們都是自盡的。”
“爲什麼?好端端的,難道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適時的驚訝還是要有的。
“九功放走了陽笑,林宣大約是合謀,但他們究竟是怎樣將一個大活人弄出乾清宮的,卻還不知道。”
“放走陽笑?什麼意思?”他向來不會和她說前朝的事,居然主動和她提起此事,她才更覺得驚訝。
“陽笑拒婚,朕命九功賜他一杯御酒。”
“皇上!”
玄燁看着她一臉震驚,彷彿還有怒意,卻只淡淡苦笑了一下:“你能想到是爲什麼了,是麼?”
“陽笑在你身邊十多年,你……只爲了他不肯入旗籍,難道非要他死不可?”
“是。”
聽到這個字清清楚楚從他口中吐出,流素還是覺得眩暈心痛,原來他真的如此狠心。
“你是不是也在怨朕狠心?”
流素別過臉去。她不知該如何佯裝下去,倘若表現得淡定自若,那便不再是她自己。
玄燁卻從背後抱住了她,將臉貼在她頸間,半晌沒有言語。
流素任由他抱着,也不理會他。
“他知道的太多,如他那般的人才,倘若不能爲朕所用,到哪裡都會成爲一個隱患。”
流素閉上眼,只覺得全身痠軟,當權者有如此猜忌之心,滿漢一家如何能夠實現,陽笑的願望自然終成一空。清代文字獄興盛,當與君王如此疑忌有關。
“朕這樣做,是不是錯了?爲了江山,是否對所有人都要重重顧慮?”
流素聲音清冷:“臣妾身爲一介女流,不便對朝政之事妄加議論。”
他的聲音充滿疲倦,帶着幾分壓抑的悲涼:“你說過無論朕做錯了什麼,都會原諒朕的。你現在後悔了是麼?”
如此清晰地看見他無情的一面,流素實在難以接受。但聽他這種聲調,她又無由地覺得心軟,只覺得他也是矛盾而悲哀的,有些事明知錯,仍要去做,這未嘗不是爲君者的痛苦。
她終於問了句:“那陽笑呢?皇上追回他沒有?”
“既出了紫禁城,像他那樣的人,自然再也沒有可能找到的。”
“皇上難道不會佈下天羅地網,四處搜捕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憑他區區一個陽笑,又能逃到哪裡去?”
玄燁聽她語氣一直冷冽,帶着嘲諷之意,緩緩道:“其實從程雲岫的死開始,你就一直覺得朕是個狠心無情的人了,對不對?”
“臣妾沒有。”
“小素兒,有沒有人告訴你,其實你並不是很善於掩飾自己情緒的人,至少在朕面前是如此。”
“那是因爲臣妾不懂得像皇上這樣,對所有人都步步提防。”她自然懂得防人,但正如當年會被明珠設計一樣,她不懂得提防身邊人。尤其面對她爲之付出感情的人,便一直都不願意去相信自己會真心錯付。
“所以當年朕不願意讓你去見程雲岫最後一面。”
“但終究還是讓臣妾去了。”
他輕輕扳過她的身子,正視她的目光。她雖想回避,卻仍看清了他眼中的悲涼。
“朕在你面前,也需要做個僞飾的人麼?才能讓你不再恨朕?不再怕朕?”
流素回視他的目光。
“沒錯,正如你所知,朕有時的決斷既不光明,也不仁慈,但朕以爲至少在你面前可以不再用層層面具去掩蓋自己,若你能接受的,只是個外表溫情,永遠都對你體貼的玄燁,那這個人一定做不了皇帝。”
“如果你最終因此無法接受,朕也會尊重你的決定。”
看着他眼中的悲涼一點點隱去,取而代之的是莫測的沉黯,流素覺得心中一揪,彷彿有什麼終將失去。
“皇上能回答臣妾一個問題嗎?”
“問吧。”
“爲君之道,是否和爲夫之道一樣?馭臣之術,是否和馭妻之術一樣?”
“當然不會。”
“有什麼不同?”
“天下是需要掌控的,臣子是需要震懾的,這些都少不了手段。但是男女之情,卻不能用任何算計來得到。只要有半分夾雜了機心算計,這份感情就是假的。”
流素仍看着他,眼中蓄的淚終於滑下來。
“朕從來不願爲討你歡心而騙你,說一些明知自己做不到的承諾。”
“皇上……”她嗚咽着抱住他。縱然心碎,她還是無法對他絕情。
“你究竟有多愛我呢……是不是總有一天,我也會被你放棄……只要我的錯令你覺得不可原諒……”
“朕說過會原諒你所有的錯。”他輕聲道。
“但是你連陽笑都可以放棄。”
“但你不是陽笑。”
流素泣道:“我只是個小女子,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犯下令你難以饒恕的錯,可是……我很害怕失去你,我真的很害怕……如果有一日你不要我了,不要讓我知道原因,只要也賜我一杯御酒便夠了……”
他驀然潮紅了雙眸,抱緊了她。這種事永遠不可能發生,她永遠不知道他有多愛她。
樑九功死後,乾清宮始終是要有名首領太監,魏珠資歷雖長,但玄燁卻並不打算升他,理由自是自幼使喚慣了,換了他人難免不適應。
魏珠自己也清楚,並不是這個原因。但他也沒有對這個職位有太大的興趣,雖有少許失落,也不放在心上。如他這般成日裡伺候皇帝左右的太監,後宮是獨一無二的,無論朝中官員還是後宮嬪妃,誰見了他都要給三分薄面的。
玄燁曾隨口問了一下流素的意見,流素也便隨口拋出了一句,她覺得永壽宮的李進朝爲人可靠,辦事妥貼,之前甚得顧問行讚賞。
玄燁便問她永壽宮該升誰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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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素似思索良久,才答:“之前柔真屬意秦百川,不如將他調回。”
玄燁略怔:“秦百川?那種人,將他調出來做什麼?你倒忘了當年他和笙菊那檔子事?”
“那事本是捕風捉影,誰也沒有實證。況且今日不同往日,一來,秦百川被罰俸調去在寶華殿,這些年來靜思己過,必定該有所收斂,行事自當謹慎;二來,秦百川年紀已不小,他與宮女之間若有個一來二去,也還算可能,柔妹妹青春正盛,且出身高貴,哪有可能?之前他伺候先皇后多年,也未曾出過此等岔子;三來麼,柔妹妹向來行事穩妥,侍君忠心,又蒙皇上歡心,也不比那些長年幽守的宮嬪……”
玄燁漫不經心地笑道:“你凡想做件事的時候,都會砌詞說服他人,你覺得好便調他出來罷,倘若出了事,朕唯你是問。”
流素微一撇嘴:“皇上若怕出事,那有沒有秦百川都是不重要的,只要每日宣召柔妹妹,必定什麼事也出不了。”
玄燁似笑非笑看她:“只要你不介意,朕也不會推辭。”
流素扭身不理他,卻被他抱住了親吻一陣,低笑:“好好好,朕介意,朕怕幾日不見你,便相思成災。”
流素嫣然一笑。心中卻想着,此次調動以皇帝的名義去做,柔貴妃必不會疑心到她身上。
秦百川被喚來啓祥宮時,心中自是忐忑,當年被罰去寶華殿一事,當時不知,事後自然明白在處置一事上流素纔是幕後推手,究竟對她是感激還是恐懼,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踏入正殿,便見一道隔簾,簾後隱約有人影,他納頭拜下:“奴才秦百川,見過敏主子。”
“起來說話。”
流素先說了調他去永壽宮主事一事,此事他之前已有耳聞,並不意外。跟着道:“秦百川,本宮此次調你去永壽宮,你明白用意麼?”
秦百川心頭一凜,他雖不明白,卻隱隱覺得不對,明明之前聽聞的是皇帝調了李進朝去,永壽宮無人,因柔貴妃信任他纔將他調出的,怎麼最終仍是敏貴妃做的主?
“本宮知道,你先後伺候過兩任皇后,你這牆頭草,搖得當真高明啊,兩位皇后先後崩逝,你這奴才倒是活得安健康寧。”
秦百川聽聞此言,剛站直的身子撲通又跪下去,臉上失色,道:“奴才不敢,奴才……”
“不敢什麼?本宮說你做錯什麼了麼?”
秦百川說不出話來。
“當年對食之事,你恐怕仍覺得冤枉,本宮知道,你與笙菊確實只是私相授受,並無私情。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本宮說你是什麼,你就是什麼。”流素慢條斯理說來,語氣帶着不可抗拒的寒意。
秦百川額上見汗,從前她還是敬嬪時,便知道她是個厲害角色,可數年未曾打交道,如今再相逢,只覺得她比以前更爲莫測可怕了。
“因此本宮召你來,不是問你的意願,也不想聽你說別的,只想告訴你,從前你未曾真正效忠於仁孝皇后和孝昭皇后,但以後你只能是本宮的人,沒有任何退路。”
“敏主子……”秦百川重重叩下一個響頭,周身溼透,“奴才庸碌之人,不敢勞主子掛念,只怕沒這福份……”
“你從前對食,只以私相授受罪名發落,罰俸調職,以後再遇着什麼奇怪的事,調的可不一定是職位,而是腦袋了。”
秦百川聽她語意寒徹,頓時驚懼擡頭,這才明白當年被人逮個現形,並非偶然。
“兩位先皇后喜歡牆頭草,本宮可不喜歡,從今後,本宮要聽到柔貴妃的一舉一動,包括重要決斷,以你的聰明才智,應當不難做到。”
“可……可奴才僅僅因爲伺候過先皇后才得柔貴妃幾分親近,哪能這麼容易便蒙她信任?”
流素沉思了片刻,道:“先皇后崩逝前,身體是否一直不適?”
“是。”
“柔貴妃一直追查此事,她認爲她當年流產與先皇后崩逝都與本宮有關,你不防在這方面多給她些線索。”
“可……奴才並未覺得有什麼可疑啊?”
“你儘可將一切都往本宮身上關聯,柔貴妃希望的就是這樣,本宮既被她見疑,多疑心一些也沒有關係。”
秦百川大愕,哪有人沒事將罪責往自己身上攬的,何況還是這種莫大的罪名。
只有流素自己知道,此事與她無關,她越是沉默不爲自己辯白,將來柔貴妃追查此事的事泄露之後,玄燁纔會越發維護她。
反而是柔貴妃徹查皇后死因,倘若真被玄燁知曉,心中對她必定大生疑慮,將她歸爲她姐姐一類的人。
“你不必替本宮擔憂,本宮既沒做過,她是怎麼查也查不出實據來的,憑那點捕風捉影,還動不了本宮。”流素淡淡道:“好了,本宮要說的便是這麼多,記着,柔真有任何異動都必向本宮來報。”
秦百川嚥了口口水,起身正欲告退,忽覺得眼前一花,有銀光閃過,竟站不起身來,撲通再次跪倒。
低頭一看,一枚直身銀釵將他衣衫下襬釘入地面,釵身直沒至頂,只露鳳頭。
秦百川大驚失色,腿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
若說流素剛纔一番話已讓他掉了三魂,這枝釵的威懾便讓他再丟了七魄。
他做夢也想不到,嬌怯柔弱的敏貴妃身邊,居然還有這等高手,哪怕不用任何陷阱設計,只憑這枝銀釵,也夠要了他的小命。
他哆嗦了半天,用力許久才拔出那枝釵來。流素淡淡一笑:“這枝釵,是本宮送你的見面禮,好生受着。”
秦百川膽戰心驚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