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已適齡入學,每日要去上書房站班,宮裡便只有掬盈和慕予在。掬盈五歲,口齒伶俐,性情卻溫良羞怯,與流素沒半分相似。多半與她的乳母和氏和蔡氏有關。雖說三個孩子都在她身邊長大,但六宮事務繁忙,又是三個孩子,她在管教上多少有所欠缺,不知不覺間掬盈便養成了這種柔順性情,雖說沒什麼不好,但身爲皇家公主,卻易受乳母牽制。好在和氏和蔡氏也是流素挑選出來的,都是溫順本分之人。或許也正因她們本身如此,掬盈耳濡目染,也漸與她們一般。
掬盈這幾日染了風寒,御藥房送來的藥雖加了甘草,仍是苦澀難以下嚥,和氏半跪着拿小勺喂她,她邊吃邊嗆咳,眼泛淚花,甚是不情願。她自小體弱,多半與早產有關,隔三岔五便有個風寒頭痛什麼的,可也沒什麼大毛病,就是這吃藥成了家常便飯。偏偏她跟流素一樣怕苦,回回吃藥都要哭。
流素進殿時,正好見着掬盈哭着嗆咳的模樣,自然是心疼,上前幾步,想要抱着她親自喂她,卻忽又止了步,只靜靜看着。
掬盈見了她,加倍地覺得委屈,撒嬌哭道:“額娘抱,我要額娘喂。”
流素搖搖頭:“自己吃。”掬盈如此嬌弱,這種性情哪適合在皇家生存,即便長大後嫁到夫家去,除非夫君真將她掬在手心裡寵愛,否則她越嬌氣,越會覺得日子難過。可在大清,有多少女子是有社會地位的?流素也想嬌慣着她,可即便爲皇貴妃之尊,也不可能照應她一生一世,唯有讓她自己養成堅韌的個性,才能應付未來的艱難。
掬盈哇地哭開了,連咳帶嗆的,藥汁將胸前衣衫盡沾溼了。
和氏慌忙拍着她的背輕言細語地哄,冰鑑見着不忍,想要上去幫忙,卻被流素喝止了,冷眼看着掬盈道:“都五歲了還這麼嬌氣,你哥哥在這年齡早在騎獵場上跟師傅學弓箭了,稍有鬆懈,師傅們便是一板子下來,要是如你這般,喝幾口藥都哭着要抱,早被師傅訓誡了。”
掬盈見她臉色沉冷,抽噎聲便小了些,委委屈屈就着和氏手中藥碗喝了下去。
流素便不再去抱她,與冰鑑走出去,往慕予那邊走去。
“主子怎麼對掬盈公主格外嚴厲?”
“掬盈這樣嬌氣,將來可怎麼是好?你當她是公主,就會一世被人寵愛麼?人生往往與所期望的背道而馳,本宮這樣對她,是希望她能心性堅韌,不依附於他人而生存。”流素輕嘆了口氣,眉心攢着,有幾分煩憂。她前生見慣了因嬌寵而養成廢物的孩子,並不想將自己的孩子也寵成那樣。
冰鑑笑道:“或許小公主將來嫁去夫家,也被人捧在手心呵護着,便如主子一般,那麼嬌氣不嬌氣,其實也沒什麼要緊。”
流素一滯,腳步也頓了下來。
除了在章佳府那幾年,她這一生其實大多數時候都是被人捧在手心呵護着的。前世有父母寵愛,入了納蘭府,覺羅氏一直疼愛有加,納蘭性德更是對她百般縱容,即便是後來在宮中,哪怕有再多的痛苦無奈,可玄燁對她不能不說是呵護備至。
冰鑑這麼說,流素自己也不禁茫然困惑,想着自己究竟還有哪樣不滿足。或者是因爲得到太多,才自尋煩惱?可她知道不是。
她的痛苦,自然也是因個性所致,她前生所受的教育觀念牢不可破,註定了她一生嚮往自由人權,嚮往單一對等的愛情,因此她永遠只能遙望幸福,離她不過咫尺。同樣的,玄燁處於封建王朝的權力頂端,畢生所受的禮教和他與生俱來的帝王特權也是牢不可破的,絕不可能因爲愛上她就有所改變,也沒有人敢在他面前說什麼男女本應平等。他爲她所做的一切退讓,不過是因爲他愛她,不過是因爲捨不得她難過,而不是覺得自己有錯。
推己及人,流素知道她改變不了玄燁,就如玄燁也從沒有試圖改變她一樣。他們只是在觀念牴觸的時候互相退讓,到最後退讓的最多的始終都是玄燁。
她不知道這是幸還是不幸,只知道他若不是對她這樣好,她的痛苦或許沒有這麼深。但就算痛苦,也是她自甘淪陷的,怨不得旁人。
“希望掬盈不會像本宮。”流素輕輕說了句。
冰鑑倒是一愣。她雖跟了流素這麼多年,但她自幼所受的封建禮教同樣牢不可破,註定了她永遠和流素不是同一世界的人,理解不了流素的那些想法從何而來。
冰鑑遲疑道:“其實……皇上對你……並不比他要差。”
流素沒有理會冰鑑的話,加快步子進了慕予寢殿。她不想聽到任何人將他們倆人相提並論,他們是無法比較高下的兩個人。
慕予也會喚人了,說話還有些口齒不清,只能說些簡單字節和斷續的句子。她生下來便無病無災,和胤祥一樣健康,且生來愛笑。
流素抱起她,她卻掙扎着要下地,初學步的孩子,正是想要獨立的時候,不肯乖乖讓人抱着。
乳母跟在後頭生恐她摔着,流素看着,微笑道:“由她去吧,孩子都是摔着長大的,她才這麼點兒大,摔不壞的。”
看着慕予走一陣便摔一跤,爬起來卻繼續走,臉上依然掛着笑容,流素心情也好轉許多。或許慕予的性情會與她一般堅韌,不會像掬盈那樣嬌弱。
“不要過分寵着她,但也不要過分拘束了,除了應有的皇家禮儀,不必多教她別的。”
“嗻。”慕予的乳母林氏格外精乖伶俐,向來能領會流素所授旨意。
看完兩個小公主,回了正殿,魏珠正拉着小憐的手翻來覆去,說是在替她看手相。
見了流素,三人慌忙收斂神情,規規矩矩行禮,魏珠找個藉口說要離去,流素便命瑤光和小憐去拿一盒點心賜給魏珠。待她們離去,纔看着他笑:“沛珊雖好,總也要離宮,只怕你心裡不痛快了。”
魏珠忙矢口否認。
流素一笑,也不拆穿他,道:“沛珊嫁去鈕祜祿府,還要蒙你多關照纔是。她臨去時,還怕你有了新人,便忘了舊情。”
魏珠聽她點透了說話,便也一笑:“算不得什麼,若這點事也放在心上,那奴才也活不到今日了。”
“果然還是你心寬。有空多來啓祥宮坐坐,那兩個新來的小丫頭對宮中禮數所學尚不周全,還要你多加提點。”
“提點奴才可不敢當,但若皇貴妃娘娘有需要,當不推辭。”
跟着流素讓小憐送他離宮,看着他背影,微微蹙了一下眉。她雖不喜歡魏珠這種性情,但他也不純然是拜高踩低的刁滑之人,能在玄燁身邊伺候這麼長久,深得聖心,他其實是個頗不簡單的人。她現在自然不比從前,需要籠絡魏珠,但也犯不着爲了一個沛珊令他不痛快。他是每日伴着玄燁時間最長的人,倘若哪個關節上使個絆子,總歸不是好事。
出了宮門,魏珠轉手便將那盒點心遞給了小憐,笑道:“借花獻佛,轉贈佳人。”
小憐一怔,遲疑道:“這可是主子吩咐要給魏哥的……”纔沒多久,她已稱呼起魏哥來,這心眼活絡還真是猶勝沛珊當年。論年齡魏珠做她的爹都有餘,可她喚起來自然親暱,沒半分別扭。
魏珠擡手輕捏下她尖尖的下頦,笑道:“皇貴妃的賞賜,總是宮中最好的,你回去打開看看便知道了。你魏哥什麼都有,這是轉贈給你的,你若不收,豈非顯得魏哥寒酸?”
小憐微微驚訝,心想一盒點心而已,有什麼大不了?
魏珠見她神色驚疑,眼神朝點心盒上瞟了一下,又笑了一下,道:“皇貴妃可是皇上心上的人,你得好好伺候,總少不了你的好。你能被選中在她身側伺候,可是你前世修來的福氣。”言罷轉身離去。
小憐見他去得遠了,纔打開點心盒子,裡頭各色點心確實是擺放整齊,可竟然個個是純金打造,看得她當時便有些傻了,怪不得這盒子捧在手裡死沉死沉的。
小憐回來後,紅蔻便去正殿回稟道:“稟主子,小憐收了那盒點心回來了。”
“嗯?怎麼樣?”
wWW▪ ttκǎ n▪ ¢ Ο
“神色倒是還鎮定,卻總掩不了歡喜的眼神。”
流素淡淡一笑:“魏珠好大手筆,想必這一舉便討了小憐歡心。”
“主子明知魏珠會送給小憐,何不親自賜給她,這人情卻讓魏珠去做?”紅蔻忍不住問了句。
流素瞟了她一眼笑:“你若懂這些,便該讓你去伺候魏珠了。”
紅蔻臉上登時紅了,有些羞惱:“主子,奴才雖微賤,也不喜歡太監。”
流素斂了些笑容,道:“你是正經女兒家,和小憐不一樣,方纔只是和你說笑。”
紅蔻臉色這纔好了些,告退了下去。
正殿裡只剩下冰鑑在修剪梅瓶裡的幾枝含苞芙渠,在邊上插了幾枝常綠草植的莖葉,細心地將它們折成鳳尾造型,拿紅繩和細竹籤捆綁起來。
冰鑑插花的手藝精巧,總能將一瓶花插得賞心悅目。
流素出神地看了她良久,道:“冰鑑,你想過出宮嗎?”
冰鑑停下手,詫異地看着她,全沒想到她會突兀地問出這話來。然後怔怔看着她:“主子不想要奴才了?”
“似你這樣蕙質蘭心的女子,沒入深宮直至老死,於你而言實在是太不公平。”
“蘇麻喇姑還不是一樣伺候了太皇太后終生。”她低下頭去,仍拿小銀剪輕輕修剪葉子。
“本宮不想將你禁錮在這牢籠中,永遠做一隻折翼鳳凰。”
“主子不該這樣說,鳳凰也不是永遠要展翅翱翔的,只要棲於梧桐,便是歸處。”
流素沒想到她說得出這樣的話來,怔了一下,有幾分悽酸,道:“那你的梧桐呢?守在這深宮之中,你永遠找不到落足之處,只能飛到折翼。現在放你出宮,或許不能配個良人,但總能得到自由,強於一世伺候人,做個微賤的奴才。”
冰鑑手中的銀剪咯一聲輕響,剪斷了一莖荷葉。跟着葉上落下一滴水珠,晶瑩剔透,在葉片上滾動。
“奴才的梧桐……早便在心中折了,現在出宮,還有什麼意義呢?奴才一生中最親近的人,只剩下主子了,只願留在宮中,伺候你一生一世,直至老死。”
¸t t k a n ¸¢O
冰鑑的話,彷彿一星火苗,將流素心中燒得一片荒蕪,只留下灼痛的感覺。
她自然知道,冰鑑的痛苦,其實也是她造成的,那麼她來到這個不該來的世界,究竟是誰的錯?
“冰鑑……本宮對不起你。”
“不要這樣說,主子從來沒有對不起誰。”
“是我的錯,如果沒有我,你和雯月……或還有盧婉宜,都不會那麼痛苦。”
冰鑑輕聲道:“不是的,每個人都有選擇感情的權利,他選了你,是因爲他覺得爲你做什麼都是值得的,哪怕……爲你去死。”
流素心底的一根弦,錚然而斷。
寂然良久,她輕聲道:“其實,我們都沒有得到過他,到最後,他連我也不要了,就這樣走了。”
“他若還有選擇,一定不會離開你。”
流素失神,下意識地緩緩點了一下頭,他們只有選擇感情的權利,卻都沒有選擇命運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