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靜跟在後頭端了如萱奉來的紅漆托盤,笑盈盈去還給廊下的如萱:“咱們娘娘說謝謝格格的茶,這新貢的雲霧茶湯色好得很吶。”
佟貴妃並流素走了之後,秦百川才跌跌撞撞出來,陳坦跟在他後邊,剛一出門,秦百川一巴掌就甩過去,打得陳坦一個趄趔摔了一跤,一聲也不敢吭。然後他自甩袖出了坤寧宮。
芳汀看着如萱端進來的茶,冷冷道:“喝了麼?”
如萱揭了兩隻碗蓋對比一下,思蔻在旁看了搖頭:“只有一個人喝了。”
如萱撇一下嘴:“那個敬嬪分明沒賞臉,居然瞧不起咱們格格。”
思蔻冷笑一下,正要說話,芳汀道:“你怎麼知道她沒喝?”
如萱道:“榮靜說是新貢的雲霧茶,那就代表佟貴妃娘娘喝了,而敬嬪沒有喝,沒喝的自然是沒領格格的情。”
芳汀拿着蓋碗看了良久,輕哼一聲:“你說反了,是佟貴妃沒喝。”
如萱睜大眼。
思蔻道:“這碗上沒有香氣,佟貴妃娘娘走過去的時候身上好一股子檀香味,若不是剛唸了經便是敬了佛,只有那個敬嬪聽說素日不用薰香。”
“是嗎?”
芳汀瞟瞭如萱一眼:“你沒留神麼?連榮靜身上都有些淡淡的檀香味兒,你聞這托盤邊緣。”
如萱聞了一下果然是,笑道:“格格越大心裡越明白了,只是佟貴妃沒領格格的情,格格往後這日子……”
“這也不是一朝之功,慢慢來吧。”
思蔻笑道:“咱們格格越出落越標緻,將來會跟仁孝皇后一樣豔冠後宮的。”
芳汀面無表情:“現在說這些還爲時過早,大選時我能不能入選都是一說,即便入選,這宮裡頭美貌的宮嬪遍地都是,也不見個個都獲寵的。”
如萱蔻對視一眼,都噤了聲。
踏入了承乾宮,佟貴妃才淡淡說了句:“什麼人奉的東西都亂吃,你也不怕中毒。”
流素一頓,才笑道:“貴妃娘娘說笑,芳汀格格奉的茶怎麼會有問題。”她的舌尖不敢說比銀針都靈,但至少一般藥物還瞞不過她。
佟貴妃才轉臉朝她笑了一下:“你喝了她的茶,也就是承了她的情了?”
“茶照喝,這情承不承,只有心裡知道。”流素抿嘴一笑。
坤寧宮無主,也不代表芳汀就能算主子,她最多算是個寄人籬下的客人而已,居然在那種時候奉了茶去,豈非把自己當成了半個坤寧宮的主子?芳汀的本意也許只是想討好佟貴妃,可十二歲的女孩子想事終究未必周全,再說她既然敢在佟貴妃處理事情的時候差人奉茶,心裡頭未必不潛意識地把自己當成了個人物。
佟貴妃不喝茶,是立意要下她的面子。
還未大選冊位,就開始耍起各種心眼兒來,實在不像個十二歲的女孩子。
流素喝茶,是想看看芳汀如今的待遇和處境。
如今除了幾名嬪位,低位分沒有格外得寵的,連正經主子都沒有那樣好的待遇,她一個元后的妹妹、一等公家的格格就能喝上當年的極品新茶,內務府裡仍然是有赫舍裡家族的勢力。
也許是元后的威信仍在,更大可能是赫舍裡家族的手早就伸到內務府深處去了。
芳汀還未入選,就已經有了強大的後盾,實在是隱隱令人擔憂。
皇后和柔真如此,赫舍里氏如今豈非更是風頭日盛?索尼是四朝元老,雖早亡,餘勢猶存,索額圖是擒鰲拜的顯赫功臣之一,誰又不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係?
但佟貴妃如此明顯地表示不喜歡芳汀,難道佟家和赫舍里氏……她想着又覺得自己多心了,佟貴妃應該只是直覺地不喜歡芳汀這樣客大欺主的表現。
“對了,你說秦百川和笙菊這事,該怎樣處置?”
流素的思緒被拉回來,原來還未最後處置。她沉思了片刻:“娘娘要不要問問皇上的意思?”
如果換成別人宮裡的太監宮女,佟貴妃完全可以輕易處置了,輕或重都不會引起什麼後果,可流素還不能肯定玄燁心裡想把秦百川和笙菊怎麼樣,這幾個留在坤寧宮的奴才,豈非與皇帝留中不發的奏摺一樣?也許玄燁心裡早有定奪。
佟貴妃要是處置輕了,玄燁反倒不好再幹預,那樣會不給佟貴妃面子。處置重了倒無所謂,反正他也不會太顧惜兩個奴才。
“回頭你幫本宮問問吧。”
流素沒想到提了個意見,佟貴妃卻把燙手的山芋直接拋給了她。
“你宮裡人發現的,本宮便交給你處置了。”
流素心中一動,佟貴妃大約是察覺了什麼,便含笑應了。
回了明德堂問展柏華怎麼把動靜弄這麼大,展柏華一向也不是很怕她,便吐吐舌頭:“只是趕巧,說要捉姦捉雙的,得了消息本要先稟了主子,結果被佟主子的人知曉了,奴才想不可逾矩,還是讓人通傳了她。”
“不過想要抓秦百川一回,讓他記個恩情,如今卻把事情鬧大了。太監宮女對食這種事本朝是有禁令的,雖然屢禁不止,卻沒有人當真抓過,還沒個先例,不曉得該如何處置。”流素倒不大希望秦百川死,她更希望能抓住這牆頭草的小辮子,可惜現在沒得抓了。
“誰在外頭?”流素警省,忽聽到外頭有細微聲息,立即喝了一聲,便見抒寧皺眉推搡着沛珊進來,沛珊滿臉通紅,瑟縮的模樣。
“沛珊,你想聽什麼呢?”流素似笑非笑看着她。
沛珊囁嚅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想聽聽今日發生了什麼事麼?本宮可以告訴你,用不着偷聽。佟貴妃說抓住了坤寧宮管事太監秦百川和大宮女笙菊私下交往,不乾不淨……沛珊,照你說這犯禁對食該如何處置啊?”
沛珊臉都白了:“奴才不不……不知道。”是想到魏珠和她的那檔子事了吧。跟着又壯了壯膽子:“應該不會……有這種事吧。“
流素看着想笑:“對食這種事麼,本宮要說他們有,沒有也有;本宮要說他們沒有,有也沒有,懂麼?”
沛珊二話不說,跪下叩了頭,語聲也流利了:“奴才愚鈍,只知道有主子在,什麼都會替奴才作主,奴才只要明白主子的吩咐便行了。”
“是個伶俐的,出去吧。以後再有想知道的,直接問便行了,你是本宮身邊的人,又不是外人,用得着這樣遮遮掩掩的?”流素笑吟吟看着沛珊含羞帶笑退出去,臉色漸漸沉下去。
“不是個安分的主。”
展柏華笑道:“主子都說了,這種事暗地裡不知有多少,也算不得什麼。”
流素便笑道:“那你的相好又是誰啊?先讓本宮心裡有個底,免得哪天被人抓個現形的本宮還不知道,想替你遮掩都沒法子。”
展柏華狼狽之極,紅了臉急道:“奴才沒有,奴才沒有那份心!”
冰鑑冰瞳都捂着嘴笑,直笑得他又羞又惱,連跪安也忘了,掉頭便跑出去。
流素也笑了會,笑容漸漸淡了,腦中隱隱浮現榮靜說那句話時的神情,微一鎖眉。
佟貴妃那邊剛進了屋,榮靜伺候她坐下,剛想去奉茶,卻被叫住了。
“剛纔跟芳汀格格說那句話,你想要做什麼?”
榮靜一愣:“奴才只是想讓芳汀格格知道,娘娘見了她的情……”
“本宮爲什麼要承她的情?”佟貴妃冷冷拋了一句。小小年紀,還未選秀,便已動了歪心思,倒把自己當了半個坤寧宮主人,她很是不喜歡。
榮慧插了句:“靜姐姐,你那句有沒有討好了芳汀格格不知道,卻是得罪了敬嬪。”
佟貴妃冷冷道:“榮慧都聽出來的話頭,你居然還不明白?好好想想去。”
榮靜想了想,一身冷汗便滑下來,她素來精細,居然犯了這樣的錯,實在是失算得很。
當日流素便去了乾清宮,通傳了之後進去,玄燁正沐浴更衣,說是剛練了騎射回來,一身的汗。
流素悄悄走到屏風跟着,朝魏珠作了個噤聲的表情,魏珠臉上帶着詭笑便吩咐另兩名小太監無聲退出去。
流素心想,他倒是每回都趁自己沐浴的時候不通傳一聲便闖進去,既然皇帝都能偷窺,她又何妨讓他也尷尬一回?想着便咬住下脣無聲地笑,從屏風後掩過去。
對於男人的裸體,流素實在沒什麼敏感度,作爲一個穿越女,她什麼沒有見過,何況她曾立志做醫者,跟着前世的父母在無影燈下看過太多人體,也不覺得格外刺激,只是想着玄燁發現她的時候是該滿臉震驚還是臉紅尷尬?
後宮裡應該不會有比她更膽大的宮嬪了。
“魏珠,備輦,朕一會要去永壽宮,有些乏了,不想走路。”玄燁的聲音有種慵懶的性感,流素居然從未聽過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大約是因爲疲乏而引起的沙啞,略帶磁性。
整個身子肩以下浸浴在木桶中,桶內漂着白色的槐花。
她本想落在他肩上的手便停在了半空,繃起小臉:“原來皇上一會要去永壽宮,臣妾倒是擾了您的清興了。”
玄燁身子一動,水花四濺,他回過頭看見流素,果然有瞬間的驚訝之色:“怎麼是你?”跟着挑眉一笑,“你真是好大膽,且不說偷窺聖浴是否要治你的罪,單只是禮教這一關你便有悖。”
流素也挑了挑眉:“那皇上是打算以偷窺罪治臣妾呢,還是打算治臣妾個有傷風化,偷看男人出浴啊?”她心裡還正意不平呢,口氣便七分嬌嗔帶着三分挑釁。
“都不是!”玄燁伸臂握住她的手用力一帶,流素便驚呼一聲旋了個身,被他扯進浴桶之中。
皇帝浸浴的木桶果然要格外大些,不知是不是爲鴛鴦浴而設的,泡上三兩個人絕對沒問題。
流素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招,整個人溼漉漉的,又羞又惱:“你……”一想不對又改口:“皇上……討厭!”
玄燁笑道:“朕可沒有宣召你,是你自己送上來的!”
“臣妾着人通傳了!”
“可沒人叫你在外頭候着麼?”
“往日皇上去見臣妾的時候也不肯在外頭候着。”
“所以你就……”
流素看他笑得不懷好意,刷地從他身邊游到另一側,貼着桶壁剛想站起來,又發覺衣衫盡溼後貼在身上,春衫正薄,曲線畢現,實在不是一點點失態,便呼地又沉到水下,只露出脖頸以上,羞怒之間暗恨自己偷雞不着蝕把米,沒有料到他的臉皮比自己還厚。
玄燁看了她的狼狽樣越發好笑:“你不是膽子很大麼?這就怕了?”
“皇上該快點更衣去永壽宮了。”
“嗯,那你伺候朕出浴好了。”
“……”
“你不是把魏珠他們都遣開了麼?難道要朕自己穿衣?”玄燁蹙眉看着她。
流素瞠目一下,現在這情形也不能叫魏珠他們再進來了,硬着頭皮,她咬了咬牙:“皇上先出去。”
“嗯。”聽這對答,就沒見過這麼聽話的皇帝。
玄燁從水中站起來的時候,流素刷地捂住了雙眼。
她以爲對此可以視若無睹,可還是太高估了自己。原來抱着不同的心態去看,就會有不同的結果,到底以醫者的角度去看患者和以女人的角度去看一個和她有肌膚之親的男人是不一樣的……
“朕出來了,你怎麼還在裡頭做小烏龜?”
流素真想回敬一句你纔是小烏龜,但終究不敢,聽到他戲謔的聲音,她恨不得找個地洞暫且鑽一鑽,好半晌才無精打采道:“皇上能……能自己伺候……自己麼?”
“不能,朕沒學過這個。”
流素快要哭了:“那……那怎麼……辦?”聽不見他回答,想了想低聲下氣道:“皇上能背對着臣妾麼?”
“……唔,好吧。”
像是很不情願。
流素才從指縫偷眼瞧出去,不由怔住。
玄燁好端端坐在她對面,仍在浴桶裡,肩以下沒在水中,只是臉上的笑意快要滿溢出來了,而且是笑得非常促狹。
流素拿開手鼓起了腮:“很好笑麼?”
“你說呢?”
“現在怎麼辦?”
玄燁實在有些止不住笑,流素又怕他笑得聲音太響,縱不驚動外頭的太監們,傳出去也會讓人笑話死,便急急上前捂住他的嘴,卻被他在手上輕咬了一口。
“好了,你既然沒這個色膽,又何必存這個色心?閉上眼吧,朕自己穿衣。”
流素很鬱悶,他以爲她是想來偷看他的身體麼,只不過是想看看他入浴時看見她尷尬的模樣。哪知道設下馬絆子倒絆着了自己。
“那……那臣妾怎麼辦?”
“罰你在這裡浸浴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后皇上大概見不到臣妾了。”
“嗯?”
“都泡腫了,不跟發過的雪耳一樣?”
玄燁又一陣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