絹上約的酉初,這個時間很尷尬,往日在宮中總是皇帝翻牌子的鐘點,即便這是行宮,誰又知道皇帝什麼時候召人侍寢?流素揪着身邊的草葉,苦思着如何在那時分保證玄燁不召見她,忽然眼前一亮,往面前一叢蘆薈走去。
流素將蘆薈榨出的清汁交給抒寧,低聲吩咐她一定要將蘆薈汁加進柔嬪的飲食之中,抒寧面露爲難之色,搖搖頭表示太過困難。流素又叮囑了幾句,抒寧才嘆口氣,比劃說這樣做太過危險,倘若被發現那是要治罪的。
流素笑道:“不用擔心,蘆薈緩瀉,藥性不算太強,何況只要她吃光了,就不會有人察覺得到。你將蘆薈清汁和在麪粉之中,打上雞蛋,加上各種調料,務必蓋住蘆薈原味……嗯,就說是我送去的好了,皇上追究起來有我頂着。”
抒寧無奈,又比劃幾下問萬一吃不完怎麼辦,流素道:“你送過去,見她有吃不完剩下的拿正常的替換了。”
抒寧苦着臉再搖頭。
“我相信你一定能辦到的,快去快去。”這麼點小花樣,流素並不怕被玄燁發覺,不過少許瀉藥而已,柔嬪自己未必會疑心,就算疑心了,也不過拉幾次肚子,玄燁縱事後知道只會責罵自己一頓,又能怎麼樣。
糕點很順利地讓柔嬪吃下了,聽說她看上去很喜歡,也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只是吃剩下的卻沒能順利換下來,流素覺得也不是什麼大事,便靜候着那邊的消息。同住在一個行宮,消息傳得更是容易,直接出門便能聽見那邊的動靜,果然一會兒聽說柔嬪急腹瀉,差人去請了御醫,又去通報皇上。
流素掩嘴一笑,御醫也診不出她吃了什麼,最多是肯定吃壞了肚子而已,於是帶着展柏華便悄悄溜出行宮去。行宮偏門雖有守衛,卻不如宮中守衛那樣相熟,流素換了抒寧的衣服低了頭,展柏華稱出去辦事,倆人便沿地圖上所指路徑彎彎繞繞穿行了幾個園林,途中見過幾名散在海戶,見了他們衣着也不加詳問。
展柏華見天色漸黑,不由四下張望,有些嘀咕:“早知道該帶盞風燈來啊,這園林裡可不比紫禁城,入了野是要小心的,湖泊衆多,林子中間又有野獸出沒……主子您這是往哪裡去啊?說什麼來什麼,這片是密林啊,不能再進了……主子!”
流素道:“你跟你師父學了這陣子功夫,連只野獸也對付不了麼?”
展柏華道:“主子,奴才可是半路出家,我師父根本不肯收我這徒弟啊,他說我這年齡開始學武早就晚了,再說我又不是那塊料……哎總之對付大型野獸肯定不行的,主子,不能再往前了,咱們這是去見誰啊?”
“行了,就是這裡了。”流素看着紅色箭頭到此爲止,不由得猶豫,自語道:“怎麼約在這裡,天色都要黑了,豈不是容易迷路?”
“主子,奴才也覺得不正常啊,是誰約你?”展柏華伸長脖子看她手裡的地圖,紅線部分中間似乎有截斷處,問:“這是約你的人畫的地圖?這地圖好像有修改的痕跡啊,你看這紅線……”
他一說,流素便也注意到了,先前拿着紙團根本不及細看,後來一路看着地圖只管往前走,心事重重,哪裡會細細留意,此刻才發現紅線的箭頭處原本似乎並沒有指到這叢參天古木中來,而是在林外便止住,但不知爲何又延續原線再繼續往前劃,直指向林中……
“糟了!”流素驀然一驚,只聽得衣袂帶風之聲,鄰近樹上有人俯衝下來,擡眼看時,宛如黑色巨鷹展翅,張開的衣袍遮天蔽日,頭頂本就昏暗的光線更所剩無幾。
“誰?”流素和展柏華同聲驚呼,展柏華到底也沒白學這陣子功夫,順手將流素一推,送出丈許,叫:“主子快跑!”
流素剛叫了聲“小展子”,就見黑衣人落地,與展柏華鬥起來。流素遲疑片刻,忽聽附近傳來有氣無力的聲音:“救……命……”聲音微弱,不易聽清,流素轉了一圈才辨清方向尋過去,卻始終不見人影。
“主子,別管了快走啊!”展柏華的叫聲已經有些上氣不接上氣。
流素一驚,扭頭看他一眼,見他被黑衣人拍了一掌,哇地吐出口血來,不由心頭一寒。她不是沒有防備的,突然有人將納蘭揆敘的字跡交給她,她早有疑心,才帶了展柏華而不是抒寧,只是她真的沒料到行宮中竟然會有這樣的高手。
流素稍一猶豫,又退了兩步,忽聽黑衣人一聲笑,隱含殺機,便見他抖手甩了團黑色物事過來,挾着勁風迎面而來,她不由得腳步錯亂,本能地舉起手臂掩面,被那東西啪一聲砸中,跟着被一擲之力帶得又退兩步,才驀然覺得腳下踏空,直墜了下去。
伴隨着流素“啊”一聲長長尖叫尾音,又響起一道男聲,也是慘烈無比。
流素心中一陣混亂,只覺得身子未墜多久便到了底,重重落下時卻不覺得疼,隻身下傳來的那聲男人慘叫很是耳熟,她本能地一按身下想坐起來,卻覺得觸手處有溫熱感,軟軟的彷彿是個人,失聲道:“什麼東西?”
身下果然是個人,張口便罵:“你纔是東西,呸呸,你不是東西,你一家子都不是東西!”
流素來不及去細想身下爲何壓着個人,便聽到展柏華一聲慘呼,心頭一涼,失聲道:“小展子!”一時紅了眼奮力直起身子,找着了落腳點站住,擡頭叫:“你到底是誰?本宮與你有何仇怨,你竟要設下這樣的陷阱?”
“本宮?你……你是流素?”坑裡那個男聲終於說了句正常的話。
流素扶着土坑壁驀然轉身,無奈天色本已黑,這個陷阱挖得又深,上頭以枯枝敗葉和薄土蓋着,雖她一腳踩空落下來,但頭頂不過方寸大小一個洞,根本看不清對面的人。不過只聽聲音她也辨清是誰了:“揆敘!”
“流素,你怎麼會在這裡?”
流素來不及答話,頭頂傳來一陣惻惻笑聲,聽着是個男人:“你們這對同命鴛鴦,便在這裡殉情而亡吧!”跟着一陣泥土簌簌落下,竟是要將他們活埋。
流素忙低頭用力甩着泥土,揆敘摸索過去拽着她道:“你怎麼樣?”跟着朝上面叫:“你是誰?你可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不想活了麼?”
那人輕笑了兩聲,泥土更快地落下。
流素聽到那兩聲輕笑,腦中轟然一省,想起了一個人:“寧鳳倫!本宮早知道你的身份,本可致你於死地,但卻一再相饒,你好大膽子,居然敢置設下陷阱暗害本宮!”
上面的人不作聲,只冷哼一聲。
流素又叫:“寧鳳倫,你手上揹負着多少人命你自己清楚,本宮知道你怎樣殺死長生皇子,你還曾將本宮推入木屋企圖燒死,本宮至今未曾揭破你的身份,再三放過你,你竟然如此喪心病狂,想要趕盡殺絕!”
上面又寂靜了一陣,泥土不再落下。
流素腦中迅速轉着念頭,想着要怎樣打動他,卻聽得上面傳來清冷的聲音:“我也不想殺你,但我無路可走。”頓了頓,他似乎也在猶豫,想着該怎樣進行下一步。
“寧鳳倫,其實你跟本宮並無利益衝突,爲何非要處處與本宮作對?”
他冷笑了一聲:“不要想說動我,我不活埋你,還你一個人情,你就留在這裡自生自滅吧!”倏然又一陣冷笑,聲音越來越遠,直至消失。
揆敘這才叫道:“流素,你認識這個人?”
流素呆怔片刻,忽反手用力一推他,怒道:“納蘭揆敘,我被你害死了!”
“誰被誰害死了,我現在才被你害死了。本來我要是落在這陷阱裡也沒事,明天他們找不到我人,總會慢慢搜查,最多挨個三兩天也就能找到了,可現在有你在這裡,就算被人找到了,我也是非死不可了!”
流素冷笑:“你現在才知道?那你爲什麼約我來這裡?”
“鬼才要約你來這裡,我約的是悅羅,不是你!”
流素怔住:“悅羅格格?她也在南苑?”
“你忘了,她是安親王嶽樂的外孫女,也是皇親,會來這裡狩獵有什麼稀奇?”
安親王嶽樂的女兒和碩柔嘉公主是先帝福臨的養女,嫁給耿精忠的三弟耿聚忠。耿精忠雖曾隨吳三桂叛亂,耿聚忠卻忠於清廷,曾去勸降他大哥,爲安撫他,玄燁表面對他仍是不錯的。他膝下只有公主遺下的一女悅羅格格,這回狩獵帶了她來,也不過是表示對耿聚忠和安親王嶽樂的籠絡之心。
悅羅格格性子有些野,於騎射亦是精通的,常出入公主府邸混跡市井,否則一個貴族格格也不會與納蘭揆敘私下相識了。
流素又氣又惱,不想東西和絲絹都是真的,只是卻不是給她的!她恨恨道:“你爲何不寫清楚要交給誰,結果傳到了我手上!”
揆敘道:“是你笨,我怎麼會約你?況且那白絹和玉佩既到了你手上,你就該猜到不是送錯,是有人故意爲之。”
這點流素其實早想到了,只是心猶不甘,才泄憤幾句而已。
“若不是你的字跡和你隨身所帶的玉佩,我又怎麼會上當?換成別人,我絕不可能來赴這約會!”
揆敘道:“我約你就要來麼?我跟你有什麼關係?”忽又怔一下道:“你不會到了現在還對我大哥有什麼想法吧?難道時至今日,你還指望能跟他有什麼?你別傻了,你是皇上的寵妃,他也有妻有妾,膝下兒女承歡,你們早已是陌路人了……”忽覺流素的身子晃了晃,軟軟坐倒在坑中。
揆敘一怔,有些深悔語氣過重,放緩了聲調道:“流素,你別恨我,我是爲你好。”
流素澀聲道:“沒錯,我知道,你一直都是爲我好,你當初勸我聽你阿瑪的話,也是爲我好。”
揆敘吸了口氣,沒有說話。
兩人都沉默了一陣,揆敘才道:“流素,你入宮這麼多年,我以爲你學聰明些了,怎麼還是這樣不會提防人?就算今天真的是我約你,你也不該來,你難道忘了本就有人冤枉過你我有私情?”
流素幽幽道:“你都知道?”
“宮裡的事,總有途徑流傳到外頭來,何況岑蘇海暗中知會過我阿瑪防範。”
流素悽然一笑:“我在納蘭府的時候,不是不懂提防人,是我從沒想過,我至親至近的人都會出賣我。”
揆敘的聲音也有些澀:“可你被賣了一次居然還要上當。”
流素雙手捂住臉,淚水沿着指縫無聲流淌,她只覺得身心俱疲,黯然神傷。
“別哭,想想怎麼出去。”揆敘扯扯她的袖子。
“我不想出去了。”
“要在這裡被人發現,無論是死是活,我們倆都是一對偷情的姦夫□□,我想就算是浸豬籠,你都不想跟我一起吧。”這種處境下,揆敘竟還有心情說笑。
“……你大哥……他還好麼?”
“很好,至少比你好得多。”
“就算不好,你也不會告訴我的。”流素停一下又道:“你大嫂去世了吧?”
揆敘一怔:“你也知道了?去年的事了……不過他又要續絃了。”
“續絃?”流素震動了一下,喃喃道:“是啊,你大嫂屍骨未寒,他又……又快要……”
“都快一年了。”
流素忽淒冷一笑:“納蘭揆敘,若入宮的是悅羅格格,你也會這樣吧?”
“當然,悅羅要是嫁了人,我一定很快就忘記她,自娶我的妻,納我的妾,照樣兒孫滿堂。大丈夫何患無妻,男人都是涼薄無倖的。”揆敘說得冷靜淡然。
“那你爲什麼到現在還未娶妻?”
“那是因爲悅羅還沒有嫁人。有希望的我才爭取,沒有希望的我會放棄。”揆敘摸索着四壁,仍是徒勞,他又問:“到底先前那個男人是誰?”
“深宮中的事,你不要知道太多,那本就是個處處血腥暗伏的地方。”流素的語氣已變得冷靜無比,只要不是與納蘭性德有關的事,她都能處理得極端理智。
揆敘怔了一下:“看來我其實是有些低估你了,能在宮中爭到今日地位,你早已不是當年的流素。”
流素冷笑一下:“我是敬嬪娘娘,不是流素,納蘭揆敘,流素早就死在你們納蘭府了。”
揆敘打了個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