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一路經兗州、汶上、東阿、高唐、德州、阜城、河間、雄縣、永清等,二十八日抵京,先至南苑。
御駕直驅南苑,連魏珠也隱約猜到是怎麼回事了。看着一路悠閒,計劃中該做的事樣樣都做得齊全了,總以爲皇帝不那麼上心,誰知竟如此心焦,連回宮都來不及就徑往南苑來了。
曹寅正與衆侍衛在院外值守,玄燁卻只帶了魏珠和樑九功,遠遠看見便朝他們擺擺手示意噤聲,院外便無聲無息跪了一地。
玄燁推開院門,見深秋時節院子裡仍蒼翠鬱郁,竹籬上爬滿不知名的藤蘿,唯獨靜得不聞人聲。
他站了片刻,深吸了口氣,院中竟然有花香傳來,踏入竹籬,便看見滿眼如血的紅色,四季秋海棠、竹節秋海棠、灑金秋海棠……屋前竟然栽了成片的秋海棠。
玄燁一怔之下,驀然想起璃藻堂外的那一夜,如此豔絕怵目的斷腸紅,彷彿染盡了離人血淚,她那番斷腸花的說辭猶在耳邊,而佳人蹤跡卻是杳然。
他忽然便想到了陸游和唐琬摧心焚肝的離別相思。
後院裡有個女子正蹲在一小片菜畦裡忙碌什麼,洗得微微發白的淺藍色粗布衣裙,纖腰如素,烏髮高挽,中間只橫插了一枝烏檀如意木簪,這樣寒冷的天氣,她穿得仍是十分單薄,袖子捋到肘下,一截藕臂如冰雪般清寒,如此孤清纖弱,不免令人心生憐惜。
玄燁遲疑了片刻,卻又只看見她的背影,一時無法肯定是不是冰鑑,便站在那裡沒有出聲,只側目看着。
流素突然停了手,雖然什麼聲息也沒聽到,她卻本能地覺得背後有人在注視着自己,那種目光帶着探詢,無形無質,卻彷彿帶着利刃般的鋒銳,令人極不自在。
她疑惑着慢慢回過頭去,曹寅他們不會不敲門請命就進入院子,從她痊癒後岑蘇海也不再過來了……
一時間四目交投,都凝滯在半空,兩人都只無聲對視,一語不發。
“皇上……怎麼來了?”不知過了多久,流素才澀聲開口,也不屈身行禮,離宮太久,她似乎忘記了這些宮規禮儀。
玄燁又是良久無語,她依然是鉛華弗御,劉海盡梳上去,露出光潔的額頭,看他的眼神淡漠得像陌路人一般——他原想的憔悴倒是不復存在,只是略顯消瘦。
闊別三年有餘,她應是年歲日長,但看着仍如絳雪軒外初遇時那樣嬌嫩欲滴,且更如開到酴釄的鮮花一般,骨子裡那種無以言喻的風情悄然綻放開來,年少時那樣純淨無邪的眼神早蒙上了水波一般柔軟的霧靄,如煙如幻,美得令人顫慄。
“小素兒。”
流素道:“皇上,臣妾早就不是十二歲了,這個小字,也該去了。”
她的聲音帶着拒人千里的幽冷。
兩人並坐在竹牀上,玄燁遊目四顧,屋裡陳設簡陋,颼颼冷風從門板縫中灌進來,四壁蕭然。再看窗紙彷彿是新糊的,只是關不太緊,北風吹過時發出吱吱的□□之聲,像久病臥牀的人。
“冰鑑呢?”
“在外頭井臺上打水,這時節缸都要打滿,不然凍冰時會封井。”
“怎麼你這幾年過的這樣艱苦麼?連屋子都無人修葺?”
“已經不錯了,曹寅他們過來時曾修過,臣妾覺得這裡還好,風景很是不錯。”
玄燁聽出她語氣淡得像水,並沒有刻意埋怨和諷刺的意味,只是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的那種冷淡。
“小素兒,你能不用這種語氣跟朕說話麼?”他側了身握住她的手,冰冷徹骨,彷彿寒玉握在手中。
流素牽出一抹清淡的微笑:“臣妾出言無狀,請皇上恕罪。”
玄燁微微鎖起了眉,若換了旁人,他的耐心早已告罄,但對她卻怎樣都無法發作,只微嘆了句:“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流素看着他答了句:“一尺深紅蒙麴塵,天生舊物不如新。合歡桃核終堪恨,裡許元來別有人。”
“在你眼裡,朕竟然如此涼薄。”
流素居然微笑:“喜新厭舊是人之本性,身入花叢,有誰能片葉不沾?皇上應該早忘了臣妾這個棄妃。”
“你要是怨恨,就該說出來,這樣清冷的語氣,讓人無所適從。”
“臣妾不敢。”她作勢就要下跪。
玄燁握住她手臂帶入懷中,她有些踉蹌,便跌坐在他膝上,被他環住了身子。
無端地,一股酸熱之氣直衝胸臆,流素眼圈微溼,鼻尖發紅,不由扭過臉去。卻又被他的手強行扭轉過來,直視着她:“你就只會迴避了麼?”
“不然……要怎樣?”搖尾乞憐這種事她不會,何況她並沒有想過再回那繁華富麗的牢籠。
只是她一度以爲自己早已心如古井,波瀾不興,卻在聽到他說“人不如故”時,有隱隱窒息的感覺。
到現在才發現,他終究是皇帝,哪怕表面上再溫柔多情,骨子裡永遠透着專橫,從來不給她拒絕的機會。
他忽然嗤一聲笑:“原以爲這幾年幽禁生活能將你的鋒芒磨礪得鈍化了,誰知這張小嘴卻比從前更犀利刻薄了,張口便是斥朕喜新厭舊。”
“皇上既喜歡柔順的,宮裡多着呢,何苦要來這南苑。”
“宮裡有再多,那也不是你。”見她仍然不作聲,他忽然想起一事,從懷裡摸出一包東西遞給她笑,“給你的。”
“什麼好東西?”流素接過了打開,卻是一包桂花糖炒栗子,還是熱的,不由得怔住。
“經過京城最出名那家炒貨店,聽見叫賣,便給你捎了來,你不是最喜歡麼?”
“皇上居然還知道京城哪家炒貨店出名。”
“朕不知道,是魏珠他們說的。”
流素道:“還當什麼好東西,值得這樣貼身藏着。”語氣彷彿不屑一顧,但聲音已微帶哽咽。
“冷了不好吃,才貼身放着。你嚐嚐看,不知道是不是比宮裡炒得好。”
“栗子哪有炒得好不好,只要選料好,都一定好吃。”
“是麼?你怎麼不吃?”
“我……手髒。”流素纔想起先前是從田裡回來的,壓根兒沒洗手,微窘地將栗子往他手裡一放,就想將手縮起來,卻被他握住了。
“別走。”他拿起顆栗子剝着,動作很不利索,好容易才剝乾淨一粒放進她嘴裡。
流素咬着栗子含糊道:“皇上的手也是髒的,才握過我的手……”
玄燁就忍不住笑起來。
流素也笑了幾下,眼淚就掉下來。
“別哭,別哭……”他的聲音像醇柔的酒,聽得人恍惚欲醉。
流素撲進他懷裡,抱着他嗚咽出聲。
“別哭,朕帶你回宮,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
流素好容易去洗淨臉和手,眼圈鼻尖仍是紅紅的,玄燁邊取笑她邊刮她鼻子。
“抒寧她……”
本來言笑晏晏,聽到這個名字,玄燁的臉色立即沉下來:“一別經年,你才見了朕的面就只提這個人!”
“皇上,臣妾只想知道她如今是生是死……”
“她參與謀逆,罪當伏誅!”
流素垂下頭去,這幾年內時常想起此事,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依然難免心痛。
“你到底是覺得當年你沒有錯!朕問你,當年曾告訴你,她與魏錦倫刺殺一案有關,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你壓根兒就沒想過,她參與的那是個反清復明的幫派,那種幫派要做的是什麼?你以爲只是顛覆滿清朝廷,奪取政權而已?大清若滅亡,他們還能容朕苟活於世?夫妻一體,有人要取你夫君的性命,而你心裡卻只想着幫那個外人,爲了她連搭上自己一命都不惜!”
流素一時怔忡無語。
“朕知道抒寧從小伺候你,你們情感深厚,可再深厚,比你枕邊的人都重要嗎?你是不是爲了救誰都可以不顧惜自己的命?那你當年替朕擋上一槍也不過是因爲你心地仁慈而已?換了別人,你也會撲上去的,是不是?”
“……不是,當然不是!”
“那是什麼?你甘冒大不韙以免死金牌來讓朕赦她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她也是刺殺朕的元兇之一?你到底當朕是你什麼人?”
“對不起皇上,臣妾……知罪。”流素跪下去,語帶哽咽,“請皇上賜罪。”
“你要朕賜你什麼罪?三尺白綾?鶴頂紅?還是要繼續在南苑幽禁到死?”
“只要皇上息怒,什麼都可以。”
“章佳流素,你是不是打量朕不會賜你死罪?”
流素伏身不語,身軀微微顫抖,心中轉了無數念頭。
“說話!”
流素忽然緩緩擡起臉,輕握住他的手,低喚道:“玄燁。”
他的臉色仍因憤怒而微紅,陰鬱的眼神卻開始慢慢隱沒,取而代之的是種既惱怒又無可奈何的目光。
“我當你是天底下最愛惜我的人,纔會斗膽向你請求,如果是我自視過高,冒犯天顏,那皇上就下旨賜死我。如果你是我的夫君,那你再怎麼生氣,都會縱容我的無禮和懵懂,因爲你一定捨不得……”
“你……”
流素看他一臉又想生氣又想笑的神色,語調便更嬌軟柔膩:“那你到底當我是什麼?是嬪妃,是臣民,還是你的妻子?”
“你這刁鑽的小東西!”他扶起她,看着她眼波橫流,有醉人的光芒流轉,不由得又恨又憐,重重哼了一聲:“你自己說呢?”
“我要聽你親口說。”
“朕忽然忘了。”
流素嗔道:“你又耍賴!”
“那你還覺得你一點錯也沒有麼?”他話鋒一轉,繞過了這個話題。
流素將臉埋在他懷裡,嬌噥軟語:“人家早就知錯了,你還非揪着這事不放麼?”
“那抒寧和朕到底誰重要?”
“你要吃醋也不能拿抒寧和你比,她再好也只是個奴才,可你是……”
“是什麼?”
“是皇上。”
“還有呢?”
“臣妾突然跟皇上一樣失憶了。”
“叫你失憶……”
“不不……不敢了,饒命……”
作者有話要說: 流素說,我回來了!虐玄燁是必須的,早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