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再來啓祥宮時,已是一月有餘,這期間除了柔貴妃,還宣召過芳貴人、宜妃、德妃,一次也沒來過後宮。
這日已至亥時,流素正在吃藥,卻不防被玄燁見着了,他先是一怔,跟着緩緩道:“岑蘇海不是說你已不用吃藥了麼?”
流素放下藥碗,擺出微笑:“沒事,是些滋補的藥,不吃也罷,冰鑑,拿去倒掉。”
冰鑑應了,端了藥碗出去。
玄燁盯着她的臉,以他識人之慧,怎麼可能忽略她語氣中的牽強,便信了她的敷衍之辭?
流素見他始終不語,只看着自己,不覺有些心虛,強笑一下:“不知皇上今夜會駕臨,臣妾先洗漱去,免得一股子藥味。”
剛走幾步,被玄燁攔腰抱起來放到牀上,俯身壓着她,四目對視。
流素躲閃着他的目光,輕聲道:“皇上……”
他的聲音有些暗啞:“有沒有想朕?”
“沒有。”流素從前半嗔半怒說這類話的時候,總是格外風情撩人,可今日她語氣中只有黯然神傷,半分調笑之意也無。
“那你剛纔在吃什麼藥?”
“說了只是些補氣養血的方子。”
“聽聞你近日總是難以入眠,一直在吃寧神安睡的藥。”
“沒有。”流素雖這樣說,眼淚卻終究落下來了。
“別哭,別哭……”他吻着她臉上的淚痕,心中一陣鈍痛,“朕對不起你。”
“沒有……”
“對不起,小素兒……朕身爲天子,連宣召嬪妃這種事,也由不得自己,只能讓你夜夜獨守,吃這些藥才能入睡。”
流素哽咽無語。
“你睡不着的時候,朕也夜夜從夢中醒來,總以爲身邊是你。”
他不這麼說也罷,聽了這句,流素倒是更覺得萬箭攢心,失聲哭道:“早知如此,情願當初死了的好!”
玄燁抱緊了她,心痛難以自已,半晌才道:“你若死了,朕活着還有什麼趣味?”
流素不能言語,只是抽噎。他翻身坐起,將她抱着坐在懷裡,一直低語安慰,她恍恍惚惚地也不知道聽他說了些什麼,終究只是哭到力竭,沉沉睡去。
她從來沒在他面前這樣哭過,就算是那些等候死亡降臨的日子,她雖然心中悽哀,但大多數時候都還是強顏歡笑,控制着自己的情緒的。
直至她不知不覺睡去,他都清醒着沒半分睡意,然後小心翼翼地掰開她摟住自己的手臂,替她寬了衣蓋上衾被,纔在她身邊躺下,看着她淚痕斑駁的臉,伸手用指腹輕輕摩挲她的面頰,也禁不住眉眼泛紅,只覺得她每一滴淚都在自己心上蝕出了一個洞來。只是習慣了要去壓抑自己的情緒,以免更增添她的悲傷。
天明時起身,流素也驚醒了,本能地扯住他的衣袖,猶豫片刻終究還是放開。
他看着她微笑:“朕晚上還來看你,不要再吃那些藥,吃久了傷身。”
“不要了。”她輕輕搖頭。
“朕一定會來的。”
“您是皇上,還要兼顧天下,不該由着自己的性子來。況且您是至孝之人,不該令太皇太后擔憂。”她已恢復了理智,雖然語調落寞,但終究是控制了情緒。
玄燁看了她半晌,突然用力將她抱進懷中:“朕不管了,先任性幾日再說,不許再哭,乖乖候着朕。”
又見她仍然鬱鬱寡歡,托起她下頦柔聲道:“朕要走了,給朕笑一下。”
流素強笑了一下。
“別這樣,你這樣笑,朕更心疼。”
流素將臉埋進他懷裡,幽幽道:“我知道你的心意,我雖不開心,卻沒有半分怨你,我知道你心裡更苦。”
玄燁微一顫,指下扣緊,似乎要將她溶進自己體內方纔罷休。終於還是戀戀不捨地鬆了手,又親了她一下才離去。
玄燁走後,流素才起身梳妝,容秀看她對着鏡子精神恍惚的樣子,道:“你再這樣,一會去慈寧宮請安可會給太皇太后看出不妥來。”
“嗯。”昨晚哭到半夜,眼瞼微腫,她命冰鑑取了些冰敷着,然後用脂粉細細遮蓋了痕跡。
容秀雖不知昨晚發生了什麼,但對她的性格卻是瞭然於心,嘆了口氣道:“這可是你自己的選擇,你又不是今日才知他是皇帝。”
“我什麼都沒選,是命運選中了我,我只是不得已按着自己的路,一直走下去……我也想選,可我面前沒有別的路。”流素放下梳子,癡癡望着鏡中的自己,她只是沒控制好自己的感情,等她發覺的時候,已對他陷得太深。
去慈寧宮請安的時候,太皇太后似乎朝流素臉上多掃了幾眼。
流素心裡不安,起身想要告退的時候,太皇太后道:“敏貴妃,今兒哀家想出去散散心,你陪哀家出去走走。”
流素掩蓋了眼中的驚訝之色,恭謹地應了聲,微垂首上前扶着她,往慈寧宮外緩步走去,蘇麻喇姑亦步亦趨跟着,並不貼近。
“昨兒夜裡睡得不好?”
“回太皇太后,嬪妾偶爾會失眠,沒有大礙的。”在太皇太后跟前,她不敢隨意說謊,既這麼問她,自然是看出些端倪來的。
“後宮中的嬪妃,沒有哪個不患失眠之症的,在你睡得好的時候,別人也會和你一般。”
流素頓了一下腳步。
“哀家也失眠過,太宗皇帝納了哀家的姐姐海蘭珠之後,整個後宮的嬪妃都是夜夜失眠的。”
流素覺得話題不對,即刻下跪請罪道:“太皇太后,嬪妾不敢……”
太皇太后卻擡手阻止了她,溫聲道:“其實這一個多月來,你已經做得很好,你沒有去乾清宮一次,也沒有遣人去找皇帝,哀家知道你是個識大體的孩子,明白皇帝心中的爲難,所以你寧可自己夜夜吃藥安神。”
流素聞言,眼中酸熱,但她知道不能在此時掉淚,強忍了答道:“誠如太皇太后所言,後宮中的嬪妃都與嬪妾一般,嬪妾並沒有異於他人之處,也不該將自己看得與衆不同,皇上該做什麼,都有他自己的考量,嬪妾不可隨意干涉。”
太皇太后點點頭:“話是如此說,但心裡的結,始終是要自己去解開的,身爲女子,夫君便是自己的天,倘若真要說在妻妾平衡這種事上看得開,哀家覺得天下沒有幾個女子天生就能做到,都是一點一點地將自己的鋒芒磨平,將心境調整了,才能好好活下去。否則,豈不是徒然自苦?”
太皇太后說出這樣的話來,流素頗感意外,原以爲是來細數她的罪名,聽着卻似乎是在開導她。
說了一會子話,太皇太后止了步,道:“好了,哀家有些乏了,自己回慈寧宮去,你也回去罷,大病初癒,該當好生休養,不要吃那些勞什子的藥,也不要再隨便掉眼淚——女人的眼淚,偶爾掉一下會勾起男人的憐惜,但若是日日哭泣,就難免惹人心煩了。”
流素心頭微震,但臉上仍然恭謹平靜,應了聲請安離去。
望着她的背影,蘇麻喇姑走近了,微笑道:“太皇太后原不是不希望皇上太寵愛她麼,怎麼今日卻又在幫她?”
太皇太后搖了搖頭:“哀家不是在幫她。這一個多月,皇帝強忍着不去看她,其實心裡想什麼哀家明白得很,前幾日來慈寧宮請安,跟他說話,他居然走神了,這可是少有的事。她的情緒牽動着皇帝的情緒,她不開心,皇帝也跟着難過,若逼得狠了,怕物極必反。還是先放縱他一陣子再說吧,哀家今日這幾句提點,她若是聰明人,自然懂得掌握分寸。”
蘇麻喇姑見她神色悵然,知道她對當年先帝的死仍是難於釋懷,總覺得當初若不是施予了太多壓力,先帝也許不會英年早逝。她雖然是覺得先帝對孝獻皇后的獨寵已經過度,但追憶往事,未嘗沒有後悔過。因此現在才能對玄燁的出格舉動一再縱容,極少干涉。
流素一路思索太皇太后的話,心神不寧,卻又難以揣摩透她的意思。因此當玄燁過來時,她先說了這件事。
玄燁見她神色忐忑,思忖了片刻道:“不必擔心,皇祖母並無惡意。你只管做你自己,不用在意他人看法,只要沒有行差踏錯,即便是皇祖母,也不會對你如何。”
“臣妾只怕皇上居中爲難。”
玄燁摸摸她的臉,微笑一下:“朕爲你做什麼都不會覺得爲難。”見流素默然,又道:“但是朕不希望你的鋒芒被一點點的磨平,像槐序那樣,雖然圓柔溫和了,卻漸漸不是她自己了。”原來他早看出宜妃的改變了。
“她是爲了你才改變的,皇上,一個女子只會爲自己所愛的男人改變自己。”流素想起昨夜他進門便知自己吃藥的事,“臣妾靠服藥寧神也是她說的吧?”
“朕知道,但是朕並不希望她這樣委屈自己。”他頓了一下,嘆了口氣,“她替你說話的時候,其實也是想到了她自己,她不想讓你和她一樣,夜夜獨自傷心。”
流素幽幽道:“皇上這樣說,讓臣妾負罪感更深重。太皇太后的意思,臣妾現在也想明白了些,臣妾在皇上身邊的時候固然是不會失眠,可別人卻因此而夜夜失眠了,臣妾若想到自己的痛苦,便該識大體些,多體諒些別人。”說到此處,她又微有哽咽,只是忍着淚不讓它掉下來。
知道是一回事,做到是另一回事,況且她從來認爲這種事不能相讓。怎奈她身邊這個男人是皇帝,不會屬於任何女子。
“我們每個人都不能選擇自己的身份,朕如此,後宮的嬪妃亦是如此。因這不能選擇的身份,不得已要承受難於承受的痛苦,這也是不能選擇的。但是朕不想讓你承受和她們一樣的痛苦。”
“可以嗎?”流素看着他,輕聲問。
“朕不知道,但會盡力。”
流素慢慢閉上雙眸,貼近他,雙臂環着他的身體,喃喃道:“在你身邊,總覺得離幸福很近很近,近得……只差一步之遙。”她對自己說過不能再流淚,但淚水還是滑落下來。
“那就讓這一步消失。”他覆上她的脣,輕柔輾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