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番外打算作爲終結了,後面再寫也不會有新情節了。對於玄燁發現流素紅杏出牆那件事後會怎樣,在這篇番外裡已經有了明確的態度。雖然不是個好的結局,但是玄燁最終還是知道了流素是愛他的:)不要問我她更愛誰,我也不知道答案。但是我想,她和玄燁相濡以沫二十年,已不僅僅是愛情,還有親情和依戀。
後來寫了一點關於玄燁的番外,沒有新情節,只是從他的視角去寫他們發生過的一切——立場不同,思維方式不同,性情和觀念的不同,造就了他們之間的偏差,最終只能交錯而過。沒有人看的話我就打算不貼了,因爲也沒什麼新鮮內容。
康熙六十一年十月,南苑。
風塵漫天,黃葉零落,其實並不是打獵的最佳季節。
行獵隊伍卻依然一如既往展開,馳獵場上,奔馬如雷,箭嘯穿雲,百獸奔騰。
這場景自然無法與木蘭相比擬,但情景依稀,恍惚間彷彿回到了那年她第一次來到南苑行獵……
馬上的玄燁稍稍勒住了繮繩,臉上泛起不易察覺的微笑。
那年流素多大了?十八歲?她那麼任性,完全不懂射術,穿了一身獵裝,騎在馬上,執拗地看着他,眼中水氣氤氳,輕嗔薄怨。
她向來是愛頑鬧不服輸的性子,讓她在一旁看着別人騎獵,自然會氣悶。
可是她什麼也不會,難道讓他抱着她在馬上馳獵?雖說沒有不許這樣做的規矩,但在場皆是王公朝臣,他這樣抱着一名嬪妃策馬馳獵,成何體統?
鳴金號響,他終究拗不過她的眼神,拉了她坐來自己身前。
玄燁想着,下意識地收了下雙臂,卻空落落什麼也沒抱到,驀然間回過神來,那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年他不過二十五歲。
那年流素才十八。
秋風蕭瑟,如利刃般刮過他的面頰,隱隱生疼。
西方雲霞漫天,落日爍金,他曾承諾過要和她攜手共渡黃昏,到如今只剩下他獨自在夕陽下策馬奔馳。
他懷裡的那個女子,早已成香魂一縷。
“皇上……”他聽見身周驚呼之聲,才發覺有猛獸撲來,而他兀自在馬上陷於回憶之中。
不過沒關係,身周侍衛很快便替他料理了撲來的野獸,只是衆多擔憂的目光聚過來,似乎都在質疑他是否還有當年馬上英姿。
他忽然覺得身心俱疲,他已經無力再在獵場上奔馳了。不止是身體,還有心。
十一月初七,回到暢春園,他靜靜坐在清溪書屋的窗下,看着窗外月明星稀,烏鵲繞樹。手中握着一隻泛了顏色的香囊,藏青色蜀錦,繡着鈴蘭。
鈴蘭有毒,卻是她最愛的花。
她也有毒,他中了她一生一世的毒,無藥可解。
“皇上。”
室內忽然多了一道陌生的女聲,聽來已非年輕。
無他宣召,誰敢隨意入內。
他緩緩回頭,看見一道黑色身影,烏髮輕挽,鬢邊微有斑霜,看服飾,是漢女。只是面上蒙紗,看不見容顏。
女子見他回首,輕輕扯下覆面輕紗,姿容雋秀,淡靜致遠,雅韻天成。
其實她年紀或許已經不小,細看能辨識出眼角紋路,但依然有青春少女都難匹敵的風姿。
“你是誰?”他淡淡開口,沒有絲毫訝異之色。
穿成這樣,入夜進殿,必定非尋常人。
她微笑了一下,泰山崩於頂而不形於色,他的深沉冷靜猶勝當年,果然是君臨天下的人。對於她這樣一個陌生人闖入,也絲毫沒有畏懼之意,竟並未擔憂她是刺客。
暢春園不比紫禁城,出入要容易許多,但也非常人可以做到。
“皇上,我來看你。”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忘記你其實沒有見過我的真容了。”
他目光閃動了一下,看着她:“章佳容秀?”
她頗有些意外,然後又笑一下:“真是沒有能瞞過你的事。數十年了,你居然還能記得我這個人。”
“和她有關的人,每個朕都記得很清楚。”
容秀的笑容淡了幾分,凝視着他。
按流素說的,他已大限將至,看他的身體,分明早已虛弱不堪,但坐姿依然挺拔,氣勢依然凜然生威,令人不由自主生出震懾之意。
“你來做什麼?取朕的性命?”他淡漠地又看了一眼窗外,他早便生無可戀,其實已不在意這些。
“若要取你性命,不等今日。早在流素走的時候,我已做了。”
聽到那個名字,他看來鎮定如恆的身子震動了一下。
“我不能殺你,哪怕我心裡恨你,也無法去殺一個流素用性命護着的人。”
他扶着案几邊的手驀然發力,指節青白突出,卻止不住顫抖。
“那你來做什麼?”過了良久,他才能勉強發出鎮定的聲音。
“我替流素來看你,還有慕予。”
他驀然回過頭去,失神片刻:“慕予?”
容秀點了一下頭:“慕予還活着。”
他眼中閃出一絲明亮的光澤:“慕予……還活着?”
容秀道:“她當年堅持要和親,只不過爲了離開紫禁城那個令人窒息的華麗牢籠。”
“但是朕……並沒有強迫她要和親或聯姻。”
“但你會爲她指一個你認爲滿意的額駙。你問過她需要什麼嗎?”
他默然。
“慕予不喜歡京城,她需要自由的呼吸,海闊天空。所以她去和親,服下了一種令人看來如同死亡的藥物。就是當年爲流素解毒的那種,寒蘇花。”
玄燁輕輕點了點頭。
“人人都以爲她死了,但是她還活着,只是自此已不再是愛新覺羅氏的公主,她是個自由的人。”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這很好,朕該謝謝你。”
容秀搖搖頭:“我是她的姨母,照顧她是應該的。她很愛你,很思念你,可是我不能帶她來見你。”
她凝視他風霜鐫刻的容顏,輕聲一嘆:“皇上,你老了,不復從前英姿。”
他淡淡一笑:“誰不會老。”
“流素。”
他神情一滯。
“她的歲月,停駐在你幽禁她的那一刻,她已經不會再老去了。”
良久,他語音凝澀:“你來,是爲了跟我說她?”
容秀點點頭:“這幾十年,我並不在她身邊,她走的時候,我也不在,可是她的一切,我都清楚,這世上如果還有人比你更瞭解她,那一定是我。”
他有些遲緩地舉目看她,然後問:“她最後的事……都是慕予告訴你的?”
容秀又點頭,眼神中漸漸涌上哀慟之色:“我離開宮中時,曾問她願不願意和我一起走。哪怕宮禁森嚴,只要她想,我會拼了命設法帶她走。可是她不肯。”
“帶上她,你就走不掉了。”
容秀微微冷笑:“你把別人看得太低,陽笑能出去,我也能出去,宮禁再嚴,總有漏洞可鑽,武力不行,還有智計,流素那麼聰明,她要是一心一意想離開你,總會找到辦法。”
他想了很久,默然無語。
“可是……她不肯,你知道爲什麼嗎?”
容秀不等他答話,繼續道:“你愛她,可你瞭解過她嗎?她生性向往自由、人權,她不愛拘束,厭惡權力傾軋、爾虞我詐的宮禁生涯,她受不了你身邊那麼多女人,她想要單一對等的愛情,可是這些,她在你身邊都得不到。你能給她什麼?”
他攥緊了手中的錦囊。
“或許這樣說,對你並不公平,你給了她你的心。所以她不顧一切留在你身邊,忍受那些她不願忍受的,你不知道是爲了什麼嗎?”容秀眼中漸漸泛起一層水霧,“她放棄了所有,自由,尊嚴,幸福,只爲了能守着你。可是你卻將她幽禁至死,皇上,是你殺了她。”
他臉上的悲涼悽切已無法掩飾,再怎麼盡力去維持,也已不復鎮定之色。
他其實應該知道這些,但從來沒有去細細思索。這世間再多少睿智理性之人,一旦陷入情局,便都一葉障目,連他也不能例外。
“朕曾經說過,願意放手,給她機會,讓她離開宮中……”
容秀沒想到他曾經給過她機會離開他。
他想給她自由,但她還是放棄了。
“但是她說……”他想着當年她說那話時的神情。她說:“我走了,我的玄燁怎麼辦?”
這些話他後來無數次回想過,她說的每句話他都記得,可是他還是茫然。
她對他的情意,真假難辨,她說的話總是讓他心動,然而他總是不肯完全相信。
因爲她曾一面對他曲意承歡,一面卻在酒醉之後喚着“冬郎”。
因爲她到最後,還是選擇了放棄他。
“她臨終前,朕問她,如果容若和朕同時認識她,她會選誰?結果,她還是選了容若……她到死都沒有承認她愛過朕。”
容秀眉心輕顫,眼中有一絲怒意:“你不懂她的心麼?那讓我來告訴你,你將她幽禁四年,到最後才問她那句話,你認爲還有什麼意義?於你而言,不過是想尋個答案,於她而言,承認了對你的愛,就是宣判了你的死刑,你會受不了將她幽禁至死的內疚!她那麼愛你,怎麼捨得讓你痛苦?她寧願讓你以爲她從頭至尾都沒有愛過你,寧願讓你覺得一直是她在背叛你,她的背叛,可以減輕你的負疚,減輕你的痛苦……”
“……”他整個人都顫抖起來,他至今都覺得無法釋懷,因爲他從未聽到她親口說出那個答案,他一直以爲他錯愛了一生。
“她會選擇納蘭性德,不是因爲她更愛他,而是因爲他爲她放棄了一切。而你呢,在你心中的那桿秤上,她是什麼樣的分量?她害怕終有一日你爲了江山放棄她。可是她沒想到,在你心中,不僅僅是有江山,還有不信任。”
容秀悽然笑了一下,“我那個傻妹妹,我早跟她說過,你狠心起來,會不要她的命。可她說,假若哪一日你要她的命,她也不會吝惜。果然,她就死在你手裡。”
他突然劇烈嗆咳起來,點點鮮血,濺在胸前衣衫之上。
她說過:“玄燁,我將自己給了你,我的人,我的命,都是你的,不管將來你要怎樣對我,我都無怨無悔。”
她那時候,就預想到自己的結局了。
就算他要她死,她也會順從。
“皇上,到現在你還要問她有沒有愛過你嗎?”
他只是捂住口脣,努力減輕嗆咳,鮮血從他指縫溢出。
容秀看着他,心裡的恨意慢慢淡去。
他愛了她一生一世,這二十多年,他一直在折磨自己,他將對她的傷害加倍還諸於自己身上,他活着的每一日,都是在重複當年失去她的痛苦。
既如此,容秀還有什麼理由去恨他。
“皇上,你還想知道什麼嗎?胤祥的身世?”
他終於止住了嗆咳,緩緩擡起臉,輕輕搖頭:“已經不重要了,朕錯過,容若也錯過,憑什麼不許她也錯一次?”在他心裡,比起她情感的背叛,身體的背叛又算得了什麼?
如果她從未愛過他,他所有的愛不過是空付,那纔是對他最大的背叛。
可是她愛他,她用自己的生命去愛他,就算她曾經錯過,他也會原諒她所有的錯。
從他得知她曾犯下的錯開始,他在無數不眠之夜的痛苦中反覆思量,到今日才明白了她在身邊相伴二十載,曾爲他承受過的那些痛苦。他在自覺理所當然地懷抱着別人時,流素所經歷到的痛苦,他自己也一分不少地感受到了。而爲了愛他,她日復一日忍受下來,直至生命的最後時分……這一刻起,他對她終於是真正理解和諒解了,而不僅僅是爲了愛她而作出的退讓。
只是,沒有誰來給他一次機會,讓一切重來。
“謝謝你。”
容秀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流素一直認爲,讓所有的秘密隨她下葬,對他纔是最好的。
所以她至死都沒有承認,她已愛上了他,無可救藥。
可是他們都是錯的,都以爲自己給的,就是對方要的,其實不然。
玄燁這一生,只想要她的心,他得到了,縱然是她犯了天大的錯都能釋然。對他而言,那個永遠的疑惑纔是他心中最大的痛苦。
納蘭性德以爲讓她活下去,她就會得到幸福,但並不是。她的幸福在他身上,離開他,她什麼也沒有了。
而流素以爲她一直欠了他們,她用自己的方式去彌補,其實只是用一個錯,去彌補另一個錯,到最後她兩個都失去了。
容秀輕聲道:“爲什麼相愛的人,總是互相折磨,一直到失去一切,才知道悔不當初。”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