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郎子騫與岑蘇海齊至啓祥宮爲流素複診,都確信她已痊癒,只是困囿於病塌日久,身體虛弱,便開了些溫補藥方和飲食單子。
郎子騫對於治癒奇症自是眉飛色舞,岑蘇海雖然向來沉穩,也掩不住眼中喜色。
幾日後流素情形逐漸好轉,進食量稍增多,郎子騫功成身退,向玄燁請辭,雖然他不求任何身外物,但還是得了許多賞賜出宮,且拿到了一道可以進出皇宮請脈的詔書。
啓祥宮的消息依然禁閉,並沒有人知道流素病勢大安,因玄燁沒有解禁,也無人能來探視。
流素悶久了無聊,不免想要出去逛逛,便由容秀冰鑑陪同着去御花園散散心。
御花園的花年年都是那樣盛開,以往雖然羣芳競妍,但看久了也是膩味,只是此次重獲新生,看什麼都覺得格外好看些。
在御花園裡緩步拾階,但見眼前是奼紫嫣紅,耳邊是鳥語蜂鳴,鼻端是素馨流芳,流素心情不由得舒展許多。
“今年的花開得很不錯啊,尤其是那本魏紫……”
說話間流素過了一個轉角,花影扶疏間隱約看見有隻手指着園裡那株“國色天香”牡丹。她擡手示意容秀冰鑑止步,饒有興趣地停下來聽她們說話。
然後聽得安嬪的聲音啐了一下:“又是這株牡丹,有什麼好看的,晦氣。”
“晦氣?爲什麼啊?這株牡丹開得如此豔麗……”
“兩個皇后都死了,偏只這株花還開得如此妖異,不是晦氣是什麼?對了,早先仁孝皇后崩時那花枯萎了一陣,本以爲就此死了,沒曾想又活過來,跟着孝昭皇后崩時,那花又枯了……可好生詭異,又叫人救活了……”安嬪提到兩位皇后時,語氣中殊無敬意。
先前說話的便噤若寒蟬,不敢多言了。兩位皇后之死與這花自然毫無干系,可牡丹被稱爲花中之後,安嬪最信鬼神之說,偏要牽強附會地聯繫起來,認爲這花影射皇后,倒也令人難以反駁。
“這花開得如此妖豔,難不成又要有新皇后了?”聽聲音卻是純貴人。
靜默了半晌,安嬪冷笑:“如今宮中這些,數來數去,誰有資格?”
“皇貴妃娘娘……”
“她要是可以,早就是了,何至於仍是個皇貴妃。”
“那還能有誰?”
安嬪有些不耐煩:“不知道,反正不會是啓祥宮那個快死的,管他呢。”
“這可也未必,她沒了兒子,還晉了貴妃,焉知不正是因爲要死,再封個後?”說話間,她們終於放棄了再對那株魏紫評頭論足,從轉角處走過來。
安嬪當先,第一個瞧見流素,當時就臉色刷地發白,“啊”一聲尖叫,一個趄趔往後仰倒,若不是淑寧淑琴隨後扶着,這一跤可得摔個仰八叉,好生難看。
後面跟着走過來的是純貴人、媛貴人、笙竹及她們隨侍宮女,見了流素,也是魂不附體,撲通幾聲,全都跪下了。
這幾個曾爲得罪了冰瞳被玄燁當衆罰過,純貴人媛貴人還因此被一起遷入了鹹福宮,令得鹹福宮如今已成了六宮中人人皆知的冷宮,除了她們幾個,再也無他人踏足。如今在背後冷言冷語,議論的可是皇帝最喜歡的敏貴妃,怎能不嚇得周身冷汗?
這宮中與流素交好的不多,能取中立的已經不錯,大多數都對這位將六宮嬪妃皆打入冷宮的貴妃娘娘帶有敵意,因此她們纔敢在御花園隨意談論。她們絕對想不到的是,這話竟然能被流素本人聽見,因爲她們千算萬算也算不到,流素本該臥病在牀,奄奄一息的,又怎會活生生好端端突然站在她們面前?
安嬪呆了一呆,站定了身子,只覺得周身冷汗粘粘地,心魂稍定,驚疑不定地看着流素:“你……怎麼是你?你怎麼還沒死?”
流素啼笑皆非,心想我死了誰在跟你說話?青天大白日的問這種話,還是以這種語氣,按流素如今的身份,安嬪這分明是以卑犯尊,看來這些年她在鹹福宮困得久了,腦子果然不靈光了,連明面上的禮儀都不記得維持了。
流素心中好笑,便想要捉弄她一下,微微冷下臉,語氣陰森地道:“本宮已然死了啊,這不是在黃泉路上太寂寞,來找安嬪姐姐聊天解悶了——”她拖了個長腔,再添了一句,“不信安嬪姐姐看看,本宮有沒有影子?”
時值正午,流素的影子沒入花叢之中,安嬪乍受驚嚇後本來就情緒不穩,經她這麼一說,所有人都本能地朝她腳下看去,第一念是果然沒有影子。不但止安嬪,其餘人也都疑念叢生。
安嬪當時就又尖叫一聲,搖搖欲墜,險些又要摔跤,此刻淑寧淑琴已跪在地上,無人扶她,她只能踉蹌後退,自己穩住身形。
流素看她這般狼狽模樣,與當年在孝昭皇后指使下冤枉自己的時候已不可同而語,不由嗤地一聲,心中覺得又是鄙夷又是可笑。
流素本來身段比她高些,又全然是凌駕於她之上的姿態,安嬪只覺得她居高臨下看着自己,口角泛的一絲笑容略帶嘲諷,不由一呆,心中一股怒意油然而生。對比她今日的落魄,只覺得一切都是因這妖孽而起,怎能不怒?
安嬪站直了身子怒道:“有什麼可笑的?不管你是人是鬼,要取我性命易於反掌,你要找我就來吧,左右我現在活死人一個,活得也沒什麼滋味。”話雖如此,但以安嬪的個性,絕非愍不畏死之人,因此話語中明顯外強中乾,語音帶着顫抖,分明充滿恐懼。
流素微微一笑:“展顏,她既然這麼急於求死,不如給她個痛快。”
容秀應聲而上,翻手擡起,抵住安嬪的脖子。她動作奇快,安嬪壓根兒沒反應過來,便覺得頸上抵着一樣冷冰冰的東西,只道是兇器,臉上瞬間脫色,身子發軟,這下是再也沒支撐住,昏倒在地。
容秀一縮手,其餘人看見她手上不過是一枝光溜溜的銀釵而已。
流素噗哧一笑:“這麼經不得嚇,本宮不過跟她開個玩笑而已。”跟着從樹蔭從中走出,媛貴人純貴人看見她腳下一道影子,雖然很短,但終究不是無影鬼,心中都大大鬆一口氣。
流素道:“扶她起來吧。” 容秀上前將安嬪拎起來,在她人中一按,她便悠悠醒轉。
“我死了麼?”安嬪語音顫顫地道。
媛貴人等人雖心中也有懼意,但她們當年並未參與構陷流素,非元兇首惡,最多不過是背後說了幾句流言而已,因此不如安嬪怕得厲害,此刻見她如此模樣,心中均是暗自發笑,卻又要強忍着不敢笑出來。
“安嬪姐姐,你是做夢了吧?青天白日的,哪有鬼能出來?”流素笑吟吟圍着她慢慢轉了一圈。
安嬪這才清醒過來,再多看流素幾眼,雖然形容清減,但精神氣色都很正常,哪裡有半分快死的模樣?她神志一清明,自然知道剛纔不過是猝不及防被嚇倒而已,當着這許多人的面,簡直丟臉之極。
“你……你大白天的裝神弄鬼,想要幹什麼”一旦回過神,她自然怒不可遏,指着流素,滿目怨毒,彷彿她有今日,都是流素造成的。
容秀踏上一步,冷冷道:“什麼你啊我的,安嬪娘娘這是對咱們貴妃娘娘說話的語氣麼?”
安嬪滯了一下,自從流素晉貴妃後,就從未再與她正面相見過,兼之剛纔情緒過激,一時竟忘了這茬兒。
容秀又道:“安嬪娘娘若是不懂這宮中規矩,回頭稟了皇上再請示下,該如何重置這宮規。”語中隱含威脅之意。容秀不比冰鑑柔善馴良,這般隱隱含威的神色,帶着幾分江湖中人的殺氣,安嬪對上她的目光,竟不寒而慄。
但隨即安嬪便正了神色,心中一口冤氣無處發泄,怒視容秀,心想我好歹一宮嬪位,對付不了你主子,莫非連個奴才也對付不了?揮掌朝容秀臉上摑去,冷笑道:“本宮懂不懂宮規,那是皇上說了算,還輪不到你這個奴才教訓!你以卑犯尊,倒是學的好規矩!”
她滿以爲這一掌必然摑個結實,孰料容秀手一翻,伸掌扣住她腕脈,跟着另一隻手掌就揮出去,結結實實在安嬪臉上賞了一記耳光。
安嬪當時就被打得懵了,竟一時沒想到要作何反應,只捂着臉發呆。
媛貴人等人倒吸一口涼氣,大氣也不敢出,將頭伏得更低。無論她們是否喜歡流素,但向來都認爲流素待人至少表面親善,她宮中奴才也從未有仗勢欺人的,哪料容秀如此犀利,竟連嬪妃也敢打了。
“你……”半晌安嬪才發出聲來。
容秀冷冷道:“奴才代主子出手,是恐防主子污了手。”
流素微微一笑:“不錯,展顏的意思就是本宮的意思。”頓了一下道:“夠了展顏,與她計較無甚意趣,咱們走罷。”
三人轉身施施然離去,只聽安嬪在背後怒罵:“瘋子,都是瘋子,跟同道堂那小瘋子一樣……都瘋了,這宮中的人,全都瘋了!”跟着又聞哭聲嗚咽。
流素也不回頭,懶得搭理她。走得遠了,方道:“你方纔打她這一下,很快便會傳遍宮中,又何必打這種落水狗。”心中又隱隱有些擔憂,不知傳到太皇太后耳中又會如何。
容秀淡淡道:“主子在宮中,偶爾也得立一下威,單靠仁善,不免被人欺負。”
流素輕嘆一聲:“可宮中的主子,不是隻有皇上,還有太皇太后和太后。”
容秀微微一笑:“打就打了,有什麼可怕的,話是必定傳出去的,只看傳出去的時候怎麼說了。”
流素瞥她一眼:“哦?”
“聽聞媛貴人和純貴人是因得罪了良貴人才被遷至鹹福宮的,雖這幾年與安嬪走得近,但其實她們只是不得已,一直是很想遷出鹹福宮的。至於笙常在麼,這些年不過是她們的影子而已,跟在她們後面,說是個主子,其實仍是當年孝昭皇后身邊一個宮女的模樣。”
流素微笑道:“不想你入宮才一年多,竟將這些事瞭如指掌。”頓了一下道:“這事你去處理罷,媛貴人和純貴人近年來似乎比從前要馴和多了,也該離開鹹福宮了,至於她們之前議論本宮的話,本宮已然忘了,但若是不小心再想起來,那也是有的。”
冰鑑看着容秀的背影,隱有憂色,她雖性情柔善了些,但跟着流素這麼久,也通透了許多,明白她們言下之意,但仍悄聲問:“主子,展顏的手段,是不是太狠了些?況且她一個才入宮沒多久的,居然有如此心機……”
“不用擔心,除了你之外,她是我在宮中最信任的人,任何時候,她都不會出賣我。”流素拍拍冰鑑的手微笑。
“爲什麼從她一入宮,主子就這麼信任她”
“有些事情,知其然便可,不必知其所以然,因爲——子曰,不可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