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與東珠大婚那日,魏珠替展柏華傳話,說流素思念他心切,約他御園相見。
此事太過不合禮矩。
他知道她的用意,什麼思念心切,都是假的,她刻意要他大婚之夜冷落東珠,不過是因爲謝流波之事對東珠心存恨意,想要報復。
她是個愛與恨都極爲強烈的人,哪怕對身邊奴才,都如此在意。
但他想了又想,終究還是去了。他今生也不能給她一個大婚禮,今夜她多半心情也不好,他若不去,不知她會怎樣。
但他知道,以她的性子,必定會在御園徹夜守候至天明。
他想去看看她究竟鬧些什麼花樣。
待至浮碧亭,見了她輕綃迎風的嫋娜身姿,他心中的疑慮之念盡消,只惦記着她的楚楚風情。
月光下她冰肌如雪,容顏似真似幻,彷彿伸手過去,她的美麗便會被穿透,沒有任何實質。
但好在他伸臂過去時,摟住的是一個涼滑柔軟的身軀。
鼻端香澤微聞,懷裡身軀輕顫,他還是覺得有些不真實,便低頭吻着她的脣,心魂俱醉。
他抱着她去璃藻堂,她赤足從他懷裡跳下去,只爲了採一朵秋海棠,她說那是斷腸花。
他見她神情幽然,心頭劃過一絲酸楚,將秋海棠簪在她鬢邊,許諾要讓它變成相思花,再不會令她斷腸。
她看着他,目光若有所動,回抱着他,在他耳畔低語:“但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她說得那樣動聽,他幾乎就要信以爲真。那一夜風流繾綣,香豔旖旎,宮嬪中無人敢像她那樣大膽,帝后大婚之夜便令他離開皇后,在御園幽會。
他始終都沒能正面問她,心裡到底有沒有忘記往昔那段情。
直至皇后千秋,玄燁喝下那幾杯酒,在皇后精心設計之下臨幸了柔真,其餘嬪妃或多或少都有不愉之色,最多是掩飾功夫好些,流露得少些。
聽說唯有她不動聲色,真心恭喜。
她哪是那樣會掩飾情緒的人,她既然不動聲色,那自然就是真的毫不在意。
他越想越怒,越想越痛。
那晚之後他一直擔心她會着惱,擔心她會瞧不起自己,可是她竟然無動於衷,彷彿只發生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他決意不理她,而且一時意氣,冊了柔真爲嬪,夜夜召幸。
可他非但沒氣到流素,反倒被她氣到了。
除夕夜他去鞏華城陪仁孝皇后,她聞訊後依然淡定如昔,對她而言,彷彿他的心無論在活人還是死人身上,她都可以置之淡然。
她真能做到毫不縈懷,完全沒去理他,聽說她元宵那日心情還格外好,做了許多元宵送去各宮,唯獨沒送去乾清宮。
到後來他看着柔真時已經覺得心浮氣躁,連半分溫情都懶得再裝,一心只想着那個全沒將他放在心上的女子。
拜她所賜,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相思,而且是在明知她心裡沒有他的情形下。
他終於想起皇后誘他喝下的那杯酒,叫什麼蝶纏新蕊,香豔低俗的名字,不過效果當真驚人,他那晚全然不知自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人只有在最不自知的情形下,說出的纔會是真話。
他從笙竹那裡拿到了酒,然後去了承乾宮。
流素喝下那杯酒時,毫無防範之心,而且很快他便見識了那酒的效力。
卸去釵環後,她長髮委落,將臉仰在他臂彎之間,眼神纏綿悱惻,柔腸寸斷,彷彿有無數哀愁歡喜交織,看得他心魂俱醉,難以自抑。
他從不知道她也有如此情熱的時候,抱着他不肯放開。
那酒的後勁如此強烈,連他也覺意外。
但他再怎麼神魂顛倒,也知道她不過是被酒力催發激起的情'欲,並非她發自本心的愛戀。
這種時候,她在想誰?
彷彿爲了回答他心裡的疑問,她柔澀嬌滯的聲音輕聲呢喃:“冬郎……”
這兩個字瞬間擊潰了他所有的情動愛慾,他如墜冰窖。
他當然知道冬郎是誰,他們少年相識,曾引爲知交,哪怕後來逐漸失去了少年時代的默契,始終只能君臣以待,但他對那個人的瞭解從來不遜於他人。
那一刻他妒意如狂,只想去殺了那個叫冬郎的人,他聽不得這個名字從她脣齒間逸出,尤其是那樣曖昧纏綿的語調。
但他知道這終究只能是一個念頭而已。
或許他從前並不是真的有多清楚兩情相悅是怎麼回事,但也知道這種事絕不是除掉了情敵就可以的。
況且,他下不了手。
人心是世上最莫測的東西,哪怕他擁有天下,也難強佔人心。
他要用盡所有力氣,才能剋制自己的情緒不加外露,然後彷彿沒有聽清一樣,反問了她一句:“你叫朕什麼?”
她的神情一時呆滯,顯然酒勁盡消,想起了方纔迷亂中呼喚的名字。她低垂了眼瞼不敢看他,卻依然綻開微笑,輕喚了一聲:“三郎。”
她從來沒有這樣喚過他,以後應該也不會這樣喚他。
但她既然還願意僞飾下去,他也只能陪她作戲到底:“你從來沒有這樣叫過朕,倒也新鮮。”
他忽然慶幸從來未曾去點破他們之間那層窗紙。
她顯然不願意讓他知道自己的過往,無論出於何種心理,至少他知道她還願意和自己維持目前這種狀態。
他怕他們之間一旦出現裂痕,就再也無法彌補。
他朝她強顏歡笑,心裡在滴血。
但她很快就察覺出那酒是有問題的。
“朕誤幸了柔真那晚,就是在坤寧宮飲了這杯酒。”他解釋了一下。
她的臉色頓然變了。
他心中不禁生出悔意,知道她現在必然又羞又怒,跟他當時得知東珠給自己飲下那杯酒一樣,充滿屈辱感。
但她臉上仍是無法諒解之色。
他終於衝口而出:“朕想知道你爲何總能那樣清醒,在瑞珊表姐和皇后跟前風清雲淡,對於柔真的事全無芥蒂,還能言笑自若。”
她眼中有盈盈淚光,幽咽之聲頓起,扭過頭不去理他。
他心裡的怨意不知不覺被她的淚水沖淡,最後還是要無可奈何地去哄她。終究這件事是他有錯在先。
好容易哄得她回心轉意,她提出的條件居然是要他一個月不去看柔真。
她真以爲他有多喜歡柔真,還是她心裡多少有些介意他對柔真的專寵?無論如何,她表現出吃醋的模樣,多少令他心裡的痛楚減輕了幾分。
他想了很久也想不到該怎樣面對她的過去,那就只有一個辦法,讓她忘記過去。
她就算是塊堅冰,也總有溶化的時候,他就不信自己比不過她心裡的那個人。
從他有了這一念頭起,他對她越發百般寵愛,連自己都未曾察覺。
那年去南苑,流素席間一直看着一個方向出神,順着她的目光看去,不難看到那個低着頭,彷彿要將掌中玉杯都捏碎的人。
玄燁當時胸中氣血翻涌,一直看着他們,而流素毫無察覺。
她眼中只有那個人,哪裡還會在意別人。
容若一直沒有擡頭,自然是知道有人在注視自己。哪怕他的表情掩飾得比流素要好,可些微不經意的小動作還是流露了他的內心。
那時候玄燁才發現自己錯了,流素並非是一廂情願地走不出那段過往,和她一樣走不出來的,還有容若。
如果換作別人,哪怕已成他的嬪妃,只要容若相求,他都會考慮成全他們,可是那個人不是別人,是流素。
愛情如此自私,豈容相讓。
他心裡的醋意在一點點蠶食他的理智,他不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會做出什麼來。
好在流素終於察覺,尋個藉口離席而去。
散席後,玄燁去看流素的時候,她從睡夢中被喚醒,嬌慵的模樣令人心動。
他沒提席間的事,她倒是主動提起了,還自作主張請他成全了納蘭揆敘和悅羅格格。她猜測他當時已有疑心,卻不知道他其實早已瞭然。
但她既然想方設法要取信於他,他自然也該遂了她的意,便爲揆敘賜了婚。
想來明珠對於這樁婚事不會太滿意,但流素滿意便好。
只要她高興,做什麼都行。
她以爲他終究釋疑,卻沒想他心裡的抑鬱無從發泄。他抱着她極盡纏綿,只想以此證實她是屬於他的。
她拒絕不了他的激情,因爲這是一個沒有人權、男尊女卑的時代。她既入了宮,她身上這個男人便是她的夫君,她命運的主宰,可是她心裡不甘。
她只是無力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