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好奇地走過去,接過他遞來的吹火筒觀望了一下,裡頭有閃爍的玻璃鏡片,她心中一動,很有些震驚,難道這年代已經有顯微鏡了?她放在眼下端詳那片鮮嫩葉子,仔細看去,心中不禁發涼。
葉子上有些蠕動的透明小蟲,體型狹長,按葉片脈絡放大的倍數來看,這個吹火筒應當是顯微鏡雛形,介於顯微鏡和放大鏡之間,約能放大數十倍的樣子。
那麼這種小蟲或許類同於病毒、細菌等微生物,如果還能寄生於人體,那也可以說是屬於一種寄生蟲。
那個年代還沒有完整系統的寄生蟲學知識產生,但是中醫早就發現寄生蟲的危害,公元6世紀時賈思勰在《齊民要術》中就記載過牛羊疥癬,9世紀李石的《司馬安駿集》中,有用手術取出馬眼中渾睛蟲的治療方法,對大型肉眼可見的寄生蟲已經有一定認識。
“這種是什麼寄生蟲?”
“聽過苗人養蠱嗎?”
流素順口答:“聽過,把幾種毒蟲飼養後放在一起互相廝殺,最後活下來的叫蠱。”
郎子騫也有點詫異於她會知道這些,答道:“差不多是這樣,這種小蟲也有個名字,叫針蠱,據說正是用這種方法培育出來的。”
流素詫然擡起了頭:“我沒有聽過,難道也是從苗疆傳來的?”
“這個就不清楚了,我看的那本古籍是個叫雪鬱的女神醫寫的,對於這種針蠱的記錄極其詳盡。她似乎終生都在致力於研究這種蠱毒,大概是因爲她生命中比較重要或親近的一個人中了這種毒,所以她一直在尋找解毒方法。跟她的記載相比,你所中的這種針蠱毒性已經有了變化,包括這種蠱蟲體態也比記載要小很多,原本這種蠱蟲應該是肉眼可見的,如針尖一樣大小,因此得名針蠱。”
“這也不稀奇,寄生蟲或病毒都會有變異,也許是因爲生長環境改變,爲了生存所需被迫適應。”
郎子騫一拍大腿:“就是這個道理,不過什麼叫病毒?寄生蟲倒是能理解,這名字取得貼切。”得不到回答,他自顧又道:“明朝時,這種針蠱還是隻能寄生於人體的,除了人的血液,幾乎其餘環境都無法生存,可不知出於什麼改變,它們爲了適應生存,開始尋找可以存活的環境,便找到了這種花。”
“這種花的確很奇怪,竟然會有近似人皮膚的溫暖,我連聽都沒聽過。”
郎子騫道:“現在我們要琢磨的是這種針蠱,不是這種花。書裡記載,神醫認識的那個人聽人說在冰天雪地的滇藏有解藥,便孤身而去,最終解除了毒性。她聽說後爲了尋求解藥也親自去了那個地方,結果因爲寒冷饑饉,險些將命送在那裡,但是也找到了解藥。”
“是種不知名的草藥,存在於雪谷冰層之下的冰河河底,她取了個名字叫寒蘇花。”
“那中毒的人就是用這種花解了毒?”
“不是,那人很不幸,沒有找到,在最後關頭毒發僵臥在雪川中,醒來後毒性已解。”
流素有些不能理解:“就這麼簡單?”
“簡單?”郎子騫翻了個白眼,“你躺在那種冰雪地裡幾個時辰試試,還有沒有氣活着回來?”
“假設我能活着回來,那麼解毒的原理是什麼?”流素自語,然後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是低溫療法,既然這種針蠱生存環境和溫度有關,那當機體溫度已經低於正常值的時候,這種蠱蟲也便失去了存活條件,前提是那麼低的溫度,我也得活得下去才行。”
“對對,沒看出你這小丫頭還挺聰明,雖然說的話很是古怪,但一語中的。”
殷弘緒道:“我聽明白了,跟我們西洋醫學理論很有相通之處。”
郎子騫拍拍他:“先聽我說。那書上的記載也是這樣認爲,但是神醫又說,她朋友的那種方法不可取,因爲幾乎沒有人能耐受那樣的低溫,因此解藥還是唯一的解毒方法。只可惜她對於那種解藥的認識也只基於推斷而已,因爲從她朋友解毒之後,這種針蠱已經在世上消失了,她再也找不到合適的方法去驗證她找到的解藥是否真的有效。”
流素失聲道:“所以即使找到那種寒蘇花,也不能肯定是否有效?”
“對。”郎子騫攤攤手。“何況神醫在那裡險些送掉了性命,她還爲此落下了一身的寒疾,此後每逢陰雨必須給自己施針敷藥,否則寒痛難當。換了普通人絕對經受不起,至少折壽數十年,這也就是我說的一命換一命。”
流素苦笑:“問題是就算有人願意一命換我一命,也不見得有用。倒是神醫的朋友那個方法,我很好奇……”
“那個方法啊,根本不用試,她的朋友能活下來,不是幸運,而是因爲他本是個絕頂高手,才能在身體僵冷數十時辰後還存活。”
“噗!”流素瞪着他,“郎大夫,你別告訴我你看的那不是什麼醫書,而是什麼武林秘籍?”
“那是一本有關毒物的記載,神醫推舉針蠱爲當世第一奇毒,裡頭記載的千奇百怪的毒物應有盡有。”
“真的不是醫書?”
“不是,遺憾得很,聽聞那位神醫神乎奇技,已經能爲人剖胸開膛治病而不出人命,可是她的醫術卻沒有任何流傳於世的記載。”郎子騫痛惜地搖搖頭,一臉鑽研醫術成癖的情狀。
流素啼笑皆非:“郎大夫,你說的事真像是演義小說。”她根本無法相信。
“老夫本來也不是很相信,但是娘娘的症狀、脈象卻和神醫記載的一樣,容不得懷疑。她的朋友因爲在最後毒發關頭存活下來,還被蠱蟲體內毒素蝕得面目全非,原本一個面目俊美的男子,變得醜陋無比,很是嚇人。娘娘的毒性若再發展下去,不知會不會也毀容?”
流素臉色陡然發白,吸了口涼氣說不出話來。
她本來並不是很擔憂自己的生死,但若說死前還要容貌全毀,醜陋無比,真是想起來就令人不寒而慄。
偏郎子騫還要嚇唬她似的,繼續道:“神醫還記載,當時中毒的共有二人,除了她朋友幸運地活下來,另一個人因受不了毒發的痛楚而引火自焚……”
“不要說了!”流素呼吸急促,扶着桌子身子微微顫抖。都說女人愛美勝過愛生命,流素也多少有些不能免俗,尤其是想到玄燁看到她最後可怕的面容時不知會有如何感想,她更覺得難以想像。
謝流波因不懂這些,一直靜聽不語,此刻插話道:“郎大夫,您別嚇她,能不能說說那個倖存的人到底怎樣活下來的?”
“說是以龜息之術護住心脈,在雪地靜臥數十個時辰,當人體僵冷如冰,蠱蟲自然死亡。”
龜息之術流素聽得多,即使瑜珈之中也有類似說法,但恐怕非一朝一夕之功,等練到那種地步,她也屍骨早寒了。
一時都靜默不語。
好半晌流素纔打破沉寂:“好了,不要說解毒的事了,我這趟出宮,最重要的還是想了解我爲何中毒。其實照殷神父的意思,這也可以稱爲一種病症,孫重的說法也不算錯。但是我想不起來我何時接觸過這種花?”如果她摸過,不可能不知道這花有溫暖的奇異特性。
“中毒還是生病,就在於這個關鍵。老夫指的生病,是由自身體內因而起,而中毒則是外力相加。”
流素道:“寄生蟲引起身體各方面不適,也屬於病症……”
郎子騫呸了一聲:“你要是想替孫重那老不修辯解,老夫就不和你說下去了。”
流素見識過他的壞脾氣,心想孫重生性倨傲,遇上他也是這樣自負暴躁的個性,難怪要將太醫院鬧得雞飛狗跳。便笑道:“我是行外人,還要聽郎大夫解釋。”
“這纔對,老夫跟你說,這蟲子你用手去觸碰是不會中毒的,因爲它在人體外存活的時間很短,幾乎不用多久便會死亡。”
流素心想,這和HIV病毒倒是相似。
“因此娘娘中毒,是因爲有人給你長期服用了它們寄生的這種花的汁液。針蠱聞到你身上氣息,便不顧死活也要往你體內鑽……”
“等等,你不是說它在體外存活時間極短麼?”
“對,如果僅僅是手沾上一點,它的確是只會遊移在皮膚表面,直至死亡,可當你肌膚氣息都透着它喜歡的氣味,它便會想方設法尋找途徑往你體內鑽,例如毛孔,口鼻……甚至皮膚上一點小小的破損都可以引起它們不顧死活的大舉遷徙。而之前說過,它們生存的最佳環境是人的血液,所以它們在你身體內活得很好。”
流素想到無數寄生蟲在她體內熙熙攘攘的情狀,忍不住捂住嘴乾嘔起來。
“娘娘若不信,滴一滴血在這鏡下一觀便知。”
流素有些顫抖地伸出手去,謝流波拿過一枚繡花針,摁住她的手指。
郎子騫道:“小心!如果扎破你自己手指,你也會中毒,那小蟲子在人血中繁衍速度很快。”
流素聞言奪過繡針,迅速在自己手指上戳下一針,然後將手指放在顯微鏡下察看。
一點殷紅被放大數十倍,她清晰看見裡面有許多透明針尖樣細幼的長蟲在遊曳,自在得像血河裡的銀魚。
然而這血腥恐怖的放大鏡頭,不過是她的一滴血而已。
流素推開顯微鏡,又是一陣乾嘔,胃中痙攣收縮,雖然她近來進食極少,沒什麼可吐,可嘔吐的感覺依然令她難受得沁出淚來。
謝流波輕拍她的背幫她順着氣。
“以後,我和人接觸是不是都要小心?”
“沒有血液接觸就沒有關係。”
流素苦笑,沒錯,這玩意只通過血液傳播,但是誰又知道它會不會通過□□傳播?她打了個寒噤,又想應該是不會,否則玄燁也該中毒了。
謝流波輕聲道:“你現在該回想的是你怎麼中的毒。”
流素定了定神,這纔想起她這次出宮的關鍵本就不是爲了尋求治病良方,而是爲了揪出兇手。
“我的飲食向來由纖娘負責,若說是剛從南苑回宮時中的毒,那有孕之後又多添了兩位嬤嬤監管纖娘,我真想不通他們是怎麼下毒的?”況且郎子騫提出中毒論之後,岑蘇海曾經細察過她身邊的一切飲食,並沒有發現異樣。
郎子騫道:“只能是飲食,不可能是別的渠道,你要好好想想。”
“我沒有吃什麼呀,有中毒症狀之後纔開始吃藥,都是岑蘇海親自經手的……”流素邊沉思邊漸漸變色。
阿膠她吃了有好一陣,直到後來她體內開始覺得燥熱難當之後,便不再服用,前後總有三四個月。
“最初因爲說我氣虛血弱,曾經吃過一陣阿膠當歸燉的補品……阿膠……”阿膠當歸本都應當是從太醫院取得,如果說有人能作文章,那就只能在取藥途中發生意外,但是那次是展柏華拿回來的。
“娘娘要是能拿到一些阿膠給老夫看看便知道了。”
流素緩緩搖頭:“我怕的是,那剩餘的阿膠早讓人替換成正常的了。”
郎子騫點點頭:“這也有可能。”
流素又拿起桌上那葉片細細聞了一下,又用舌尖嚐了一下,反正她已中毒,也不再懼怕。
葉片除了能聞出少許清澀氣息,舌尖根本嘗不到異味。但是阿膠是可以反覆熬製的,如果將汁液加在阿膠中熬製,那種清澀氣息應當揮發殆盡,即便像流素這樣靈敏的嗅覺味覺,也很難察覺得出。可是蟲子的嗅覺卻不同人類,或許這種蠱蟲的嗅覺異常靈敏,超過人類數百倍也不一定。
“就算剩下的阿膠有問題,恐怕也嘗不出來,真的沒什麼味道。”
郎子騫皺眉:“那就不好辦了。”
殷弘緒忽然道:“其實嗅覺最靈敏的不是人類。”
流素接道:“是狗!”
殷弘緒點點頭:“不用帶阿膠出宮,只要能帶條狗進宮聞聞便知。”
如果剩餘的阿膠仍然有問題,那不問可知,她是真的被人下毒。但到底是展柏華出賣了她,還是另有人作祟?流素手上微一用力,將那葉片揉得碎爛,汁液滴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