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珊離世,對玄燁而言無疑是個不小的打擊。儘管瑞珊的身體向來如此,尤其是佶兒夭亡後,幾乎就沒斷過藥,但他還是覺得有些難於接受。
他寫了很多悼亡詞,自然是因爲懷念瑞珊。
他和瑞珊的關係,一般人大約難於理解,他對她敬重有餘,並無情愛,但他們之間更多的並非表姐弟之情,而是情如知己。
瑞珊向來是最懂他的人之一,而且她對於沉默與理解,都把握得恰到好處,宮中處事,何時該持何態度,不必吩咐都能按着他的心意行事。
他看見流素拿着他爲瑞珊寫的悼亡詞輕念,本以爲她心裡多少有些醋意不適,誰料她竟問出一句突兀的話:“……不知臣妾死後,皇上會爲臣妾寫幾首詩詞?”
他當時便心生惱怒,她這般發問,算是什麼?他最恨的便是容若爲她寫過的那些詞,或許她戀慕容若正是因那份傲人才氣?
容若爲她寫了那麼多詞,流傳世間,無法銷燬,她還要他爲她寫什麼?明知他寫出來才情也及不上容若,還要如此問他。
轉念想,她以爲最深的思念便是寫幾首詩詞聊慰相思,卻從未想過她若當真離世,他心痛若枯,哪還寫得出什麼來?
他從未想過失去她自己會變成什麼樣。
阿靈阿入宮求見,要徹查官氏死因的時候,其實玄燁已隱隱感覺到了什麼。
阿靈阿雖不說,但他的妾侍死了,卻來求皇帝徹查,矛頭無疑指向流素。
流素和官氏唯一的關係就是表姑嫂,她們之間唯一的聯繫人就是容若。
只要和容若扯上關係的事,都不會是好事。
玄燁覺得他這輩子不知到底欠了容若多少債,以至於容若都去了十年,依然橫亙在他和流素之間,無法消失。
或許他只是欠了容若一段情,到頭來就要用自己的這段情去償還。
他無意中拆散了他們,所以這是上天給他的懲罰?
官氏和柔真的死因都不必再查,只要查到容若的死因就已經夠知道答案了。
玄燁並不知道這一環套一環的死亡原來都和他的後宮有關,追本溯源,其實一切皆因他而起。
若不是他冷落了柔真,讓她心存怨念,她不會想到要恨流素,不會壓抑到最後以那種瘋狂的方式去報復。
流素的報復同樣不擇手段,女人爲了愛情,都會失去理智,不顧一切。
阿靈阿要求再追查柔真的死因時,玄燁一句話便斷了他的念頭。阿靈阿那種人不會將親情看得比利益更重,爲柔真討個公道不及他的前途重要。況且柔真的事倘若大白於天下,他鈕鈷祿氏必然不得善終。
那時候玄燁心裡全是絕望,但護着流素已成了他的本能,哪怕他再失去理智,也不能令流素殺人的事泄露半分。
他怎麼處置她是他的事,別的任何人都不能傷害她。
在這種時候,他最想知道的是流素眼裡他和容若最大的不同究竟在哪裡。到底爲什麼他付出了所有真心,卻還是比不過容若在她心中的份量。
他忍不住便宣了冰瞳過來,聽着她一點點回憶那段青梅竹馬的過往,他已經無法理智地從冰瞳的敘述中分析他究竟有什麼比不上容若,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回蕩在他耳邊,那些聽來毫無跌宕的少年男女初戀細節,令他能想見出流素對容若的態度和對他有多麼不同。
她幾曾對他這麼主動過,又何曾爲他去學過自己完全不感興趣的四藝女紅?更別說爲了他去做寧死也不願做的事。可這些,她都爲容若做過,她連自由的機會都放棄了,只爲了保住納蘭家不被降罪。他想着,連身體都一點點僵冷下去。
原來這麼多年,真的一直是他在一廂情願,她的心裡由始至終愛的還是別人。
那日他在案前,看着近日來所查到的所有證據,整個人都崩潰了。
這些年來他小心翼翼不願去觸碰的那層紙,終究還是要破碎。
他看着流素鎮定地自殿外進來,然後伏地跪在他面前。
她不是個恪守禮儀的人,只要她在他面前下跪,必然是滔天大錯。
只是這次的錯,他還能原諒她麼?流素半分不敢奢望。
玄燁也沒想過要原諒她。
因爲她臉上沒有半點認罪的神情,只有如釋重負的瞭然。
她終於在他面前卸下面具,再也不用隱藏任何秘密,或許這纔是她想要的?整日裡在他面前矯飾笑容,還要深情款款,她大概早就累了膩了?
他拿起謝流波的繡像放在她面前,看着她落淚,果然她只會爲了那個人流淚,那她爲自己流的那些淚,難道和她的笑容一樣也都是假的?
他一再質問,而她無言以對。
不管他說什麼,她都不加否認,只是靜默垂淚。
他看着她腕上那串刺目的手釧。
貓眼和南珠相映成輝。
合浦南珠,合浦珠還……她這顆明珠,到底是屬於誰的?
他痛怒成狂,拽斷了手釧。他給的東西她從不稀罕,可經了容若的手,這手釧立即便成了無價之寶,在她腕上戴了二十多年。
看着她腕上鮮血滴滴落下,他以爲自己永不會原諒她,可她的鮮血刺得他心疼,他最後一次放低自尊對她說:“你告訴朕,那一切都不是你做的,因爲你沒有理由對她們下手。只要你還願意騙朕,朕就願意像從前一樣,當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什麼事都不知道……”
那一刻他什麼都不想要,只想要她點頭。他自己都不敢想像他的愛已經卑微到如此地步。
可是他太不瞭解流素,不完美的她從來不肯要,他心裡那根刺深入骨髓,她怎肯接受這種施捨的感情?
她不想再欺騙他,不想再用重重面具去矯飾自己,如果他還能愛她,她想他自己終會拔去那根刺,否則他們的感情只能是用雙方的面具來維繫。
她才知道這麼多年他心裡一直有根刺,他愛她有多深,那根刺就會刺得他有多痛,可是他從來不說,或許也是對她的不信任。這麼多年的疑惑,加上這次的事件,她知道再多少解釋都只是徒勞,他不會再真正相信她。
她沒有辦法跨越他心頭的天塹。
所以她只能低頭伏罪。
她想如果她的命能換來他的諒解,哪怕只是片刻,她也心甘情願。
可是他不要她的命,他也不願原諒她,他選擇了不再愛她。
她想過無數的後果,這是她最不願接受的結局。
她寧可他將自己問斬,也不願意面對他的冷漠。
他對她的宣判是無止境的幽禁,他一點也不知道對她而言,失去他就意味着生命陷入永久的黑暗,她將在漫長而無望的等候中將自己的生命一點點消耗殆盡,卻將對他的愛一寸寸鐫刻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