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您聽了張常在的話,把她遷出鹹福宮也就是了,何必親自去同道堂?這大晚上的,要真是姒貴人做些什麼,驚着您可怎麼辦?”
流素笑道:“她能做什麼?本宮倒想瞧瞧。”
展柏華有點無奈,搖搖頭。
流素見冰瞳的臉色有些白,道:“冰瞳,你怕麼?”
冰瞳搖搖頭。
“怕就回去吧,叫抒寧和你作伴。”
“可是奴才不放心主子。”
流素啞然失笑:“有小展子和福祥,還有冰鑑,多你一個又能做什麼?行了,姒貴人一個大活人,還能驚了本宮不成?”
冰瞳這才一步三回頭地回了承乾宮。
進了鹹福宮,靜得瘮人,沒有聽見張常在和吳四根所說的聲音。倒是廊下宮燈齊刷刷全亮着,看着竟是徹夜通明的架勢。
“這麼靜,怎麼鹹福宮廊下值守的宮人都沒有?”
剛說完,鹹福宮正殿吱呀開了一線門,祈小東探出腦袋來,驚愕地看着他們。
“出來,鬼鬼祟祟地作什麼?連個值夜的人也沒有。”
祈小東神色尷尬,匆匆奔下漢白玉石階,他身後跟着安嬪身邊的淑寧,兩人撲通跪下見禮,有些惶恐:“奴才見過敏主子,主子怎麼這會兒來鹹福宮?”
福祥喝道:“主子問你們話呢,先答話!”
“是,奴才和淑寧兩個值夜,都在門內。”
“怎麼怕得連門也不敢出了?”
“是安主子的意思,叫起來方便。”
“那也不至於要兩個人值夜,鹹福宮一共纔多少宮人,這樣你們豈不是很累?”照理值夜的一個在內一個在外,其餘人都在自己屋裡安歇待命而已。
淑寧垂頭道:“主子害怕,外屋裡奴才和祈小東值夜,內屋裡淑琴值夜。”
安嬪身邊兩個大宮女兩個小宮女,兩個新調的太監,就是算上首領太監烏正也才七人,清掃雜役等不算,豈不是隔天就要輪值?看着祈小東和淑寧的臉色都有些不好,忍着倦意的模樣,想來近幾日都沒睡好過。
清初國庫空虛,近年纔剛好些,後宮用度一應節儉,過了子時便要滅燈,本想斥他們徹夜點燈不合宮規,見了他們這副樣子,流素也不好多說了,便由他們去了。
“行了,你們回去吧。”流素話音剛落,便聽見後院同道堂傳來陰惻惻的聲音,彷彿有人在用奇怪的音調在慘笑,其中夾雜着些刺耳的幽咽聲。“這是在做什麼?去看看。”
祈小東道:“敏妃娘娘小心……”
“本宮不像你家主子,豆腐做的。”流素撇開他徑往後院走去。
後院正側殿都滅了燈,張常在的側殿門口吳四根在探頭探腦,顯然也是睡不着。
“你又在做什麼?”
“奴才見過敏主子,奴才聽得實在有些寒毛凜凜。”吳四根尷尬地笑。
“怕就進屋去,怎麼你們廊下沒像前院一樣徹夜點燈?”
“宮規過了子時便要滅燈的……”
“你家小主倒是守規矩。”流素點點頭。
踏上同道堂門前玉階,流素尚未擡手,福祥已搶上前去敲門,揚聲道:“敏妃娘娘駕臨,還不快開門?”
門緩緩地開了,太監德貴探着腦袋,見了流素當即便在門內跪下了。
“閃開。”德貴囁嚅着不敢作聲,只膝行讓出條道來。
“誰在裡頭?掌燈。”屋裡的確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難怪安嬪初至的時候感覺恐懼。
好一會沒見裡頭燈火亮起來,流素等得不耐煩,道:“福祥,進去。”
福祥應了一聲,提着宮燈率先踏進屋去。
殿內一應擺設都很正常,只窗紙內竟用墨汁刷了一遍,無怪屋內光線如此黑暗。流素一皺眉,見正殿不見人影,福祥便挑着燈進了東次間,一扇圍屏隔阻內室,裡頭靜悄悄沒有一絲聲息。
“紫萱,姐姐來看你了。”流素明顯感覺福祥繞過圍屏便僵在那裡不動,跟着繞過去,見果如安嬪所言,一張慘白如紙的面孔與福祥咫尺之隔,只差幾步就是鼻子撞鼻子。
若只是慘白倒也罷了,卻偏偏脣紅齒白的化了濃妝,眉黑眼大,陰森的眼神帶着幾分漠然,真真是恐怖得很。
福祥雖然膽量不小,也顯得極不自在,聽見流素的腳步聲,忙回身道:“主子,您還是等奴才先掌了燈……”卻見流素正靜靜站在他身後看着姒貴人,不禁無語。
“福祥,去掌燈。”
“嗻。”
“紫萱,屋裡爲什麼不掌燈?”
“宮禁森嚴,明令子時過後不許掌燈,以節約用度。”姒貴人說話條理清晰,聽着倒比從前還正常些。
流素微笑道:“說得也是,那姐姐來看你,倒是讓你違例了。”
“不許掌燈說的也不過是長燃明燈,偶爾有事點一下有什麼關係,難道如廁也要摸黑。”
燈亮了起來,內室裡空蕩蕩竟沒有值夜的人。
“西蓮和惠兒呢?”
“睡了吧。”姒貴人的臉在搖曳的燈火下仍顯得有些不真實,蒼白中透着暗青,點成絳色的紅脣尤其顯得詭異,但她的舉止倒比上回要正常些,緩緩在牀邊落了坐,道:“姐姐,不嫌寒酸的話隨意坐吧,夜深了,也不吩咐人替你奉茶了。”
“姐姐也不是來喝茶的,只是來看看你。”
姒貴人幽幽一笑:“是爲了安嬪的事來的吧?”
“不,就只是來看看你,聽聞你近來身子骨仍然不見好,還暈過了幾次。”
“沒什麼,都慣了。”
“注意節制飲食,你向來控制不了自己,才容易犯病。”
“御醫說我是過度節食,纔會暈倒。”
流素有些意外,原來姒貴人爲了能讓病好,居然採取了節食手段,以她飲食無度的習性,能做到這一點很是不易。但過度節食引發低血糖,同樣危險。
“御醫給你開的飲食單子呢,拿來瞧瞧。”
姒貴人嗯了一聲,去梳妝檯妝奩小屜中取了兩張方子,一張是她吃的藥方子,一張是開給她的飲食單子。
流素皺一下眉,當時的中醫對消渴症的認識還落後得很,雖然也有多注意之處,但畢竟不如後來的西醫理論全面周到。
“紫萱,看着你神情,倒似比上次好些了,可爲何有人說你晚上總是哭泣?”
“姐姐到底還是爲安嬪來的。”姒貴人脣邊泛起一絲譏誚的微笑。
“姐姐只是來看看你爲何難過,若有可幫忙的地方只管說。”
“還以爲姐姐跟她們一樣不再理會我了。”姒貴人臉上譏誚的笑容漸漸淡去,浮上一片哀豔之色。
“怎麼會。”
“我沒有哭泣,我只是笑,從安嬪來了之後,我心情就好得很。她不是還想欺負我麼,怎麼見了我就怕?從前她不過是孝昭皇后身邊的一條狗而已,如今狗主人都死了,她自個兒都落到跟我一樣的下場了——居然還想着拿她的位分來壓人,真是可笑!”
流素心中一動,姒貴人也曾一度投效當初的東妃,而安嬪作爲東妃身邊最親密的人,就算沒給她臉色看,說不準也暗中下過絆子讓她踩。要知道宮嬪之間多的是相互排擠的,不是因爲她倆都投效了東妃就會和睦相處,只會因在東妃面前博上位而更用力彼此傾軋,這和在皇帝跟前爭寵的心態是一樣的。
更別說如今的姒貴人對孝昭皇后充滿了怨毒之意。
“紫萱,時辰不早了,既然你沒事,姐姐也便放心了,你好生安歇,缺些什麼差人去承乾宮知會一聲。還有,你身子骨不好,怎麼牀榻邊也沒個守夜的?若人手不夠,姐姐回去再調派人給你。”
“不必了,他們幾個伺候我已經很不情願了,何必再多招人嫌。”姒貴人的語氣清冷疏淡,比從前真是雲泥之別。“我是喜靜,不愛人打擾。”
從前她是極愛熱鬧的。
“鹹福宮請脈的是哪位御醫?岑蘇海的醫術不錯,明兒叫他擬張飲食單子給你,你把這張單子收了。”流素倒不是特別想關心姒貴人,但姒貴人和安嬪暗鬥,她樂見其成。姒貴人位分較低,難免有些事上要落於下風,她偏要給姒貴人撐點腰,讓安嬪不得自在。
“是個八目吏目,叫李揚的。”
“原來林石保沒有繼續負責你的病情。”
姒貴人冷笑:“林石保是太醫院的名醫,豈肯來鹹福宮這種地方?再說我看他的醫術也寒酸得緊!”
出了同道堂,到了前院,見安嬪由淑寧淑琴扶着站在廊下,身上披了紫緞折枝海棠鬥蓬,臉上略有病容,朝流素冷笑一聲:“虛仁假義!”
流素看着她微笑:“聽說安嬪姐姐身子不適,如今近秋夜涼,姐姐怎麼還站在廊下吹風?可仔細受了風寒!”
安嬪仍是撇嘴冷笑:“收拾了端嬪,便輪到我了,敏妃娘娘,您打算何時下手啊?”嘴裡雖說得硬氣,實際上鬥蓬下的手卻在微微顫抖,顯然心中又是憤怒又是恐懼。
“姐姐說得可真奇怪,妹妹何時去收拾端嬪姐姐了?端姐姐心病是由二公主夭亡才落下的病根,宮中人盡皆知,跟妹妹有什麼關係?”
安嬪一時答不上來,她只是直覺感到端嬪的情況與流素有關而已,只有她和孝昭皇后知道寧鳳宸的身份,可這事卻是不能宣揚的。
流素又笑:“妹妹看呀,姐姐可真是過於勞心傷神,憂思成疾,整日裡想這些有的沒的,可對自己不好。夜深露重,姐姐還是快回屋吧。只是廊下徹夜燃着這麼多燈,似乎與制不合,難道姐姐是虧心事做多了,害怕夜裡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找上門來,才亮這麼多燈火?”跟着發出一串清悅笑聲,看也不看安嬪一眼,便離開了鹹福宮。
身後又傳來姒貴人似哭非哭的悽惻笑聲,安嬪則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匆匆進了殿。
翌日宣了岑蘇海來,流素給了他一張飲食單子讓他照抄一遍去交給姒貴人。這是她比着姒貴人的身高體重算出來的糖尿病飲食單子,既然甜梨吃了這麼久無用,那隻能試試西醫的飲食療法加中醫的湯藥了。
岑蘇海看着單子愣了半天:“這是娘娘寫的?”
“有什麼不妥?”
“娘娘也明醫理麼?”
“問這麼多做什麼,只說這單子是你列出來的,順道給她請一下脈,給她開些消渴症的湯藥吧。”
“嗻。”
見岑蘇海仍遲疑着沒有起身,流素道:“怎麼,是看不懂本宮的字麼?”
岑蘇海本想說不是,但看了那一筆行雲流水般的行草,不由自主便道:“是有幾個字未曾看懂,娘娘的行草頗有草聖之風,微臣汗顏。”
流素笑道:“你這算是恭維還是損本宮呢?”挑了簾出來,“你抄着,有看不懂的問本宮。”
岑蘇海應聲起身,流素走到案桌旁提起墨錠磨着墨。
“娘娘,這種事豈敢勞動您……”岑蘇海說了半截接不下去,敏妃身邊的宮女太監都被摒退到門口,他又不能從她手裡去搶墨錠。
“些許小事,大驚小怪。”
岑蘇海醮了墨,不知爲何,伏案提筆時竟覺得手中虛軟,原本一筆清遒剛健的好字竟寫得有些散亂無力。
他邊寫邊問,只覺得身側的人散發着素雅幽香,非蘭非麝,衣袖裙裾隨着磨墨的動作而搖曳,心中便越發慌亂,空蕩蕩好似沒有着落。
“這個字寫錯了!”流素放下墨錠,伸手指着他筆下的錯字,另一隻手挽着衣袖生恐袖擺掃了墨汁淋漓的字。
岑蘇海盯着她蘭花般綻放的纖白柔荑和一截晧腕雪臂,失神得全然沒聽見她在說什麼。
流素側臉見他表情怪異,收了手嗤一聲笑道:“岑蘇海,本宮說你寫錯字了,聽見沒有?”
岑蘇海懼然一省:“微臣失儀。”
“把這個錯字改改。”
岑蘇海應聲改了字,也不再說還有看不懂的字,草草了事地抄完了單子告退。
流素看着他疾行的背影笑了笑,知道他其實根本沒有看不懂的字,只不過尋個藉口想讓她從簾後出來而已……但是她的笑容很快便消失了,岑蘇海總是“失儀”,可不是件好事,她以後得多注意些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