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禔滿屋子奔跑嬉鬧,惠嬪有些煩躁地揮帕子命嬤嬤抱他下去,胤禔被捉住了,很是不甘,兩條小肥腿又踢又蹬,哇哇叫着不願離去。
“下去下去!”
胤禔走了,屋子裡才清淨下來,心如和順婭奉了茶上來,納蘭珍接過笑道:“姐姐何苦生氣,茶總有變陳的時候,亦總有新茶上貢,這樣計較沒的委屈了自己。且看她花紅幾日,總也有凋零的時候。”
惠嬪哼一聲:“等她不紅了,又有新人入宮了,咱們只會越來越陳。”
流素笑:“妹妹覺得,普洱以陳爲貴,不同別品,才另具風味。”
惠嬪煩躁地道:“本宮不是普洱,本宮是秋後的龍井!”
納蘭珍噗哧一聲笑出來:“姐姐稍安,若說姐姐都是秋後龍井,那妹妹我豈非是三九天的龍井?”她與惠嬪相處無間,即便在惠嬪心情極差的時候亦敢出言戲笑。
惠嬪瞪她一眼:“還不都是一樣,三個字:沒人要!”
納蘭珍道:“皇上不就是這幾日多往坤寧宮走了幾趟麼,這眼見就是年關了,皇后那裡事務多,也是該得空走走。”
“年前皇上最是繁忙時節,往年這時分有時三五日才召幸嬪妃,今年倒是清閒啊,天天往那邊跑!”
流素道:“國事新安,撤三藩眼見着即將告罄,皇上的確是清閒了些,不比往年。“
惠嬪轉向她:“你倒是想個辦法,本宮與珍兒早就是昨日黃花了,難道你也甘心被那個鈕祜祿柔真踩着?皇上都傳口諭至各宮冊她爲嬪了,只差冊典,未入玉牒了,你竟跟沒事人似的!”
流素笑道:“姐姐也說了,口諭已傳至各宮,那就是迴天無力了,何況這種事,妹妹也插不上手。”
“你說說,這宮裡有誰新侍寢就冊了嬪的?”
納蘭珍勸道:“鈕祜祿是大姓,不比旁人,皇后與佟貴妃當年還不是一入宮就冊了妃位?好歹未行冊禮,比姐姐還是低着一頭。”
惠嬪冷笑:“那不過早晚而已!再說,當年是當年,能一樣麼?當年後宮裡除了她們幾個,還有誰?當年遏公在世,情形又與今日不同!眼見着又是除夕,皇上又名正言順留在坤寧宮,再往後哪還有咱們過的日子!”
流素想了想:“姐姐不過是計較皇上多去了坤寧宮幾日而已,從臘月二十四到現在,才五天而已……”見惠嬪又想發作,笑道:“其實姐姐又何必介意,除夕守歲,皇上是得陪着皇后纔是,說起來皇上似乎有好一陣沒去祭仁孝皇后了?”
惠嬪一怔,眼中陡然一亮:“說得是,皇上是該去陪皇后,可未必是陪她們姐妹倆,可忘了還有個仁孝皇后!”
納蘭珍笑道:“真虧得敬妹妹,連這種主意也想得出來!姐姐回頭跟皇上一勸合,既在皇上跟前顯得對元后禮敬,又顯得淑慎識理。”
於是這個除夕,玄燁是別出心裁去鞏華城陪伴仁孝皇后度過的,宮中家宴便冷清平淡,皇后頭年大婚後竟未能與皇帝一同守歲,但再有怨氣亦發作不得,誰又能與死人爭鋒。當然,於她而言也是成爲嫡後之後唯一的除夕。
年後玄燁又連去坤寧宮幾日,才陸續召幸了別的嬪妃。
掐指一算,正月十四,眼見各宮張燈結綵,各種紗制宮燈、琉璃風燈、羊皮鏤花燈、紙紮燈籠不一而足,明德堂卻顯得格外冷清。
大清早內務府送了一對白玉娃娃燈來,又是一對胖胖的男女福娃。流素盯着看了一會,再看佟貴妃廊下懸的是一對羊皮鏤花燈,羊皮磨至透明,鏤雕的是幾樹寒梅爭春。羊皮燈最難得是手工藝,如此精巧的雕工十分罕見。再瞧她這對白玉娃娃燈,體積既小,形態又特殊,實在不宜掛在廊下招搖,便命展柏華去內務府再要了一對茜紗薔薇燈來懸上。
抒寧在廚裡忙碌,展柏華和福祥拿了對老葫蘆殼,削至半透明,流素看着有趣,提筆畫了兩隻憨態可掬的肥兔子在上頭,又吩咐將胡蘿蔔切成薄片貼上去,再粘上了胡蘿蔔葉子,看着便是對別出心裁的葫蘆燈。
然後流素下廚去幫着做湯圓,甜湯圓放玫瑰、芝麻、果仁、白糖、豬油,另有豆沙、核桃仁和桂花酒釀湯圓,鹹湯圓是鮮肉、冬筍末兒、蘭花、薰火腿等,冰鑑等往外頭趕她:“主子,你這是做什麼,這可不是你來的地方。”
“今兒閒着,看你們做了半日的湯圓,手癢過來幫忙。”
“主子該去妝扮一下候着皇上過來……哎呀,那是糯米粉,主子你拿着做什麼?”
話語聲中流素已是滿手沾了糯米粉,做起元宵來。她不會弄餡料,包湯圓還是在行的,一會兒搓出一隻來,均做成水滴形,看着別緻。
“主子做的這元宵,也不知誰有福分吃。”冰鑑笑着。
忙碌到下晚時分,將各色湯圓均分了送往各宮去,流素特意吩咐了鹹福宮不要送甜的,又讓送了些早先存着制乾的雪花梨去,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是出於何種心理。反正姒貴人如今聽說是生不如死,也沒什麼想頭了。
一切都停頓下來時,天色都黑了,流素一邊等着抒寧下元宵來,一邊想着已有二十天不見玄燁了,這還是從所未有之事,雖說樂得清淨,但靜下來時卻有些恍惚不安的感覺,又捉不住頭緒。
正想着,外頭傳來魏珠尖尖的聲音通傳皇上駕到,未及準備就見玄燁挑簾進了屋。
他穿着玄色水貂大氅,進門時裹了一身的北風朔氣,雪花隨之翻卷入了屋。他拍了拍身上落滿的雪,流素忙上前去替他解下大氅,接過薰貂帽子,見他手中還端着壺酒,不免好奇了一下:“皇上今兒還帶酒來,難道臣妾這裡沒有酒?”
玄燁笑:“你不善飲,承乾宮從來不囤好酒,朕只好自己帶。”
流素笑一下:“皇上今兒來得不巧,小廚房裡今兒沒做飯,只有元宵吃,臣妾吩咐抒寧去炒幾樣簡單小菜。”
“不必了,吃元宵喝酒也是一樣,怎麼今兒才十四就吃上元宵了。”
“明兒就遲了,提前備着,還各做了一份給各宮送去。”
“怎麼獨沒有人送去乾清宮?”
“聽說御膳房的八寶元宵名聞朝野,皇上哪裡還瞧得上臣妾這裡的普通元宵。”
玄燁笑一下:“聽說你今日親自下廚了,你偏心不送元宵給朕,朕親自過來吃還不準麼?”
“瞧皇上說的,臣妾好像真的是偏心一樣,餡料是抒寧做的,臣妾只是包了下鍋。”
玄燁道:“你的心早偏了,竟沒發覺麼?”順手拿起桌上擺放的葫蘆燈:“這東西倒別緻,真是用葫蘆削空做的?”
“小展子和福祥做的,手倒還巧。”
“葫蘆多子,是你讓他們做的?”
流素不知道葫蘆是這寓意,不覺愕然,卻見玄燁含笑看她,不禁臉上發熱:“皇上這樣看着臣妾做什麼,臣妾不懂這些。”
“那就是他倆想討個吉利,做得很好,朕看着也喜歡。”
流素很是狼狽,不接他的話茬。
跟着元宵上桌,抒寧又爆炒了幾樣小菜上來。玄燁提着那壺酒道:“皇后千秋那日,朕在她宮裡見着個民間玩雜耍的,說是什麼調酒師,調製的叫什麼……味酒來的,很是稀罕,朕帶來與你共品一下。”
流素愕然,調酒師?什麼味酒?她轉了一下念道:“雞尾酒?”
“好像是,當時朕也沒聽清,怎麼你聽過?”
流素怔忡一下,清朝調酒未傳入中國,這調酒師是從哪裡找來的?說是民間玩雜耍的就更奇怪了……玄燁又學着碧玉的腔調笑:“還說她來自什麼阿邁瑞什麼國?”
“America?”
玄燁這回斂了笑容,盯着她:“你也懂這些鳥語?”
流素張了張嘴,意識到自己不該說得太多,急速轉了下念頭,道:“是聽過,彷彿是蠻夷之國的語言,從前臣妾性子野,有時也會偷偷上街去看雜耍玩……”
“倒是有這回事,想想你從前的性子……哈哈,如今也沒收斂多少。”玄燁給她斟了一杯,“陪朕飲一杯,這酒叫蝶纏新蕊,你也聽過?”
“沒有。”流素只聽過紅粉佳人、瑪格麗特、天使之吻等,雞尾酒不會取這樣香豔古典的中國名字。看着遞過來的酒在琉璃酒樽裡分了上下兩層,上層是杏子黃的顏色,淡而嬌嫩,漂浮動盪,下層是淺淺的半透明乳白色,浮着絲絲縷縷杏子黃,確實像花蕊。
“這名字旖旎,酒色看着亦豔,只是臣妾不勝酒力……”
“只陪朕飲這一杯而已。”
流素知道有些雞尾酒最易醉人,很多人酒量極豪,但最忌喝兩樣以上的酒,何況這不知道什麼配方的雞尾酒,以她兩杯見底的酒量……不過又想,反正醉了也不過如此,總不會灌醉了拉她去砍頭,於是迎了皇帝的興致笑道:“臣妾捨命陪天子。”舉杯一飲而盡。
玄燁見她並未掩袖,很直率地將一杯酒喝得見底,心中不禁又動了一下,她到底不是皇后,會舉袖掩面,卻暗中將酒傾入袖中帕子。他微笑一下,也將自己杯中的飲盡。
玄燁酒量不比流素,在皇后宮中之所以會中招不過是因爲之前先喝了三杯花式調酒,那三種酒雖然沒有問題,但調配之後卻淺淺一杯就能醉人,因此到後來再喝這蝶纏新蕊的時候,已經有些醉意醺然,心神恍惚了。
流素吃了幾個元宵,忽然覺得頭暈,腳底發輕,放下銀箸扶額道:“不行了,臣妾有些……”晃了晃腦袋,顧不得御前失儀,按着桌面站起來就要往內室裡去。
玄燁搶上去扶着她:“小心。”
“臣妾早說過不……不行……了,只是還未洗漱……”再到後來,流素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頭重腳輕感逐漸被一股子奇異的感覺替代,心中驟然升起一縷灼熱滾燙之意,悄悄在體內瀰漫開來。玄燁的手拂在她熾熱的肌膚上,彷彿有無數火苗在他指尖跳躍,令她不由自主發出低微輕吟聲。
“小素兒……”玄燁的聲音朦朧遙遠,眼波溫柔,不知是星光還是燭火映入他眼底,璀璨躍然,黑曜石般閃爍出幽幽光澤。
流素慢慢展顏一笑,輕聲道:“臣妾在……嗯,這酒怎麼有些……奇怪?”說到後來語音嬌澀凝滯,不知是軟語呢喃還是無意識的輕吟,撩得玄燁怦然心動,體內酒力彷彿也發散開來,躥入四肢百骸。但他明明沒有飲那杯蝶纏新蕊,他用的是雙口壺,紫玉盞,全然掩蓋了酒的本色,流素根本沒有發覺。
她仰在他臂彎間,只一枝翡翠橫簪挽着長髮,被他輕輕抽出,一頭流雲黑髮便散落在牀褥之間,她脣邊噙着一絲淺笑,翦水雙瞳如夢如幻,彷彿從來沒有笑得這樣傾心醉心。
玄燁一怔之下,又喚了流素一聲,卻覺她熾熱的身體貼近了,衣襟散落,香肩凝滑,清麗的美人骨之下是個淺淺疤痕,再往下是雪玉般膚色半隱半現……他呼吸微滯了一下,薄脣在那道疤痕上輕觸着,微糙的感覺像利刃刺入他心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