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的夜是寒意襲人的。
然而御營外分外明亮,月色也格外纏綿。
流素遙望正北方,座座營帳都是一般模樣,沒有哪座亮着燈。
他不在了,陽笑也不在了,連容秀都不在了。無論是生離的,死別的,今生都不再得見。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木蘭是她錐心刺骨的地方,那段她不願回憶的過往,卻偏偏一點點噬上她心頭,讓她再次痛得鮮血淋漓。
從前她總以爲是他們辜負了她,現在才知道其實是她辜負了他們。
然而她不知該如何償還。
玄燁醒來時,營帳中只有外頭透入的微光,伸手一摸,身邊卻是空空如也。他皺眉起身,披了件明黃緞子盤龍斗篷,步出御營,纔看見黃幔入口有道纖弱的背影,扶着帷幔,靜靜孤立在月色下。
他無聲地走近。
“夜涼襲人,你在這裡做什麼?”
流素回過身來,被他環住,一陣暖意襲來。
“朕醒了不見你,還以爲出了什麼事。”
“月色甚好,出來瞧瞧。”
他擡頭看天,果然月如冰輪,銀輝遍地。
“咱們好像沒有靜靜地這樣賞過月。”
“是啊。”她輕嘆了一聲,他總是那麼忙,哪來那麼多閒情逸致。
“那今晚就一直看月色,明早一起看日出。”
她失笑:“整夜不睡,皇上不怕明兒馳獵時睡着了?”
“偶爾一夜,哪得這麼嚴重。”
兩人席地坐下,更深露重,草地上其實是有些寒涼的,但他們並未在意,只相擁着。他展開斗篷將她裹在懷裡,神色憐愛,靜默無語。
流素偎在他懷裡,原先涼透的身子漸漸有了些暖意,又向他貼近了些,雙臂環在他腰間,柔聲喚:“玄燁。”
“嗯?”
她卻想不起有什麼話要說,彷彿只是想這麼喚他一聲。
擡頭望天上月色皎皎,便又想起那句“銜恨願爲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若真是他午夜夢迴時盧婉宜所作的詞,那他們如今倒是團聚了,不必再感嘆此生餘恨了。
只是他們生時雖有夫妻之緣,卻神女有心,襄王無夢,難道死後便能再續前緣?
流素和他最後一面時,木蘭的月色依稀也是這般明朗,他在昏暗不明的燈光下對她繾綣低語,許諾會在奈何橋上等她,哪怕陪着她下十八層地獄。只是生時他們已互相違背了諾言,倘若死後也有不可抗力,竟圓不了承諾,又當如何?
玄燁也曾說要在奈何橋上等她,雖不過一句戲言,她卻心頭髮涼,若死後泉下有知,她上了奈何橋,卻又該往哪裡去?
一時思緒紛亂,越想越是昏沉,驀然驚覺自己竟在將未知的事當作真實的問題來選擇。一直以來她是被命運推動着前行的,從來沒有真正的選擇過,然而如今,她要面臨的卻是抉擇。忽視納蘭性德的死,和玄燁平安相伴到老,還是追查他的死因,非要爲他討個公道?
進退維谷,她心中未嘗沒有過矛盾。她不想失去玄燁,但總隱隱覺得他們的感情太過脆弱,只要稍有外力相加,便會被輕易打碎。正如宣貴人那番話便令她意志崩潰,其實不過是她毫無信心。
“玄燁,你相信在我們的天地之外,另有一個世界麼?”
“什麼意思?”他想了片刻,“你又想說黃泉?”
“不,一個……你未知的,但是確實存在的世界。或許很多人會覺得那個世界更好,但是你應該不會。因爲在那裡,沒有皇權,沒有階級,沒有……男尊女卑,自然也不能三妻四妾地娶。”
他皺眉道:“你怎麼總想這些虛無縹緲的事?”他依稀記得她說過這種類似的話。
“你不能順着我一回麼,總是訓斥我。”
他見她幽怨嬌嗔,便笑道:“好好,朕相信,然後呢,怎麼了?”
“然後……你在那裡自然與平民無異,而且只能有一個妻子,你會不會選擇去那個世界?”
“怎麼去?”
這句卻問倒了流素,她只知道自己怎麼來的,卻不知道怎麼回去。
他見自己隨口一句反問,便令她怔在那裡,不由笑:“瞧你,成日胡思亂想的,本來就沒有那麼一個世界,朕要去做什麼?”
“可是那個世界有我,只爲了我,你會放棄你現在的一切麼?江山、權力……自然還有後宮這些嬪妃。”
他倒是深蹙眉頭,認真思慮起來。
流素看他神情,輕嘆一聲,伸指展平他的眉頭,道:“算了,都是我突發奇想,胡亂編的,你不必想得這麼爲難。”
“朕沒想過會做這種抉擇,哪日等朕想明白了再告訴你答案。”
流素澀然一笑,江山皇權,哪是這麼容易放棄的,只讓他想想,便已覺得兩難,真面臨抉擇時,哪還用說。她心中也便有了決斷,他的選擇,也是她的選擇,在他心裡,她始終是可以被放棄的,只看天平那端擺放的砝碼是什麼而已。
但是納蘭性德爲她放棄了一切,只爲了這點,她也會不惜代價去爲他尋個公道。
不管是誰對他下的手,她都會讓他以命相抵。
草甸子上第一縷曙色微現之前,先聽到的是各種雀鳥之聲,悅耳清音響徹營地,這些鳥兒纔不管什麼皇幔,什麼御營,自顧四下停棲,啁啾鳴叫。
跟着天邊微藍透光,草原上的天空碧色沁人,青如明鏡。
東方漸漸染上暈紅色澤,旭日如輪,冉冉而升。
玄燁道:“日出如此壯闊,從前卻甚少有興致去細細看它。”
身邊露珠被淡金色朝暉映得越發晶瑩剔透,漸漸消散。流素輕嘆一聲:“朝露夕陽,浮生瞬息,越是美好的東西,越是把握不住。”
“你如此感慨,倒像人生暮年一般,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已經活了三生三世,而不是三十年。”
流素看着他側目微笑,他臉上被朝暉籠罩,光暈柔和,依稀是記憶中神采飛揚的模樣,卻少了幾分懾人風儀。
她已忘記當初爲何對他動心,只是這樣看着他,便覺得無限眷戀,想要一生一世,不願分開。
他察覺她的目光只落在自己臉上,便低頭看她,見她眼波如霧,淺笑如夢,盈盈如少女,不禁心動。
“不是說看日出麼,怎麼只這樣看着朕。”
“江山如畫,在我心中,不及你半分。”
他怔住。
忽然聽見身後御營中漸漸傳出聲音,想是各營中都有人起身,他回身一看,只見到魏珠匆匆鑽進帳去,祺貴人卻剛撩了帳門出來,半掩半現站在門口,看着他們,神情有異。她的營帳最近,或許連他們之間的對話也聽見了。
對上他的目光,祺貴人有些慌亂地放下帳簾退回去。
想來看見他們柔情相擁這一幕的,已不止一人。
玄燁有些失笑,剛纔想說什麼,想做什麼,一時便忘了。再看流素,她已輕抹着衣上褶折起身,臉上紅暈未消,顯然也發現了有人看着他們。
“你喜歡,以後來木蘭,朕陪你多看日出。”
流素只微笑不語。他也許不明白,做什麼都沒關係,只看身邊相伴的人是誰而已。
祺貴人退回營去,只坐在臥榻邊失神,臨波見她神色異樣,問道:“小主剛不是出去麼,怎麼又回來?”
祺貴人依然一副神魂不捨的模樣,照影也放下手中的活,看着她奇道:“小主怎麼就癡了,難道帳外有什麼異象?”
祺貴人終於開口,卻似乎不是在對她們說話,只是自己下意識地自語道:“表哥永遠都不會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永遠都不會有那樣的興致陪我看日出。”
“小主在說皇上?”
祺貴人終於回過了神來,神色落寞,輕聲道:“是啊,他抱着皇貴妃在看日出,他們也許一宿沒睡,只相擁着坐在那裡,我看了他們很久,居然都沒發現我。”
照影一撇嘴:“皇上也是奇怪,小主青春貌美,性情溫柔,爲什麼他非要喜歡皇貴妃那種?”
臨波道:“皇貴妃長得好看,人人都說她是後宮中最美的女子。你瞧她都年過三旬了,瞧着依然是風華絕代,看不出年齡來。”
“可我覺得她有三分妖氣,不是正途。”
祺貴人輕鎖秀眉,搖搖頭:“你們都不懂她,她看着表哥說了一句話:江山如畫,在我心中,不及你半分。”
“這種話她也說得出口,身爲皇貴妃,沒半分矜持。”
“芳汀說過,男人不喜歡成日規規矩矩的女子,你看成嬪雖爲儀範之表,容貌也美麗過人,可表哥就是不喜歡。說什麼做什麼都刻板守禮得如同假人一般,哪怕再美也沒有用。”
臨波道:“也許宮中像皇貴妃這樣鮮活的美人太少,皇上不是就喜歡開朗愛笑的麼,從前的榮妃娘娘,惠妃娘娘聽說都是這樣的,後來的宜妃娘娘、柔貴妃也是如此。”
祺貴人又鬱郁片刻,道:“可是她們在表哥眼中,不過如花謝花開,去了再來,沒幾年新鮮感淡了,便只能那樣了。“
“再過幾年,宮中又有新人,皇貴妃韶華已逝,皇上自然也會對她淡了。”照影忽然想起宮中若再添新人,其實對祺貴人也是一種威脅,忙捂住了嘴。
祺貴人澀然一笑:“不會的,你看密貴人入宮才十七,可是表哥見了皇貴妃之後,便再也沒有宣過她,因爲她不過是表哥思念皇貴妃時的一個影子而已。他對她不是一時的賞心悅目,而是一生一世的鐘情。別人於他,都只是過眼繁花的喜愛,所以終究會淡的。”
臨波和照影相視一眼,都有無奈的神情。她們入宮時與祺貴人一般年紀,都是年少不解事的小姑娘,如今年歲雖長,可在宮中來來去去見的全是些太監,哪懂這些男女之情,自然也無法開解祺貴人。
祺貴人又想起流素說那句話時,臉上寫滿傾心戀慕之意,他看着她時,也是眼無旁鶩的心動神色。因此他們發現她時錯亂驚愕的神情,才令她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多餘的看客。
他們的世界,誰也走不進去,無論是她佟紹貞,還是後宮任何一個嬪妃。
祺貴人心灰意冷,看着鏡中的自己,雖韶華依舊,顏色如玉,但此生將註定會在枝頭孤獨地萎落凋零。
再多少追逐期盼,都將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