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陪了榮嬪好一陣子,也算極盡榮寵了。到底伺候他十年有餘,連槐貴人小產都不曾有過這樣的殊榮,可見玄燁還是個念舊的人。
三月二十八是太皇太后聖壽,因長生的事才過,又是小慶,太皇太后也甚悲傷,便下旨一切從簡,除家宴看戲歌舞之外,只有親近的王公大臣與命婦進宮朝見賀禮。
再有清明祭祀夾在其中,流素是好一陣沒見到皇帝,倒也樂得清閒。
流素的傷是好得齊全了,只是對着鏡子不免看見鎖骨下一道淺淺傷疤,儘管岑蘇海一直給她配去疤痕的外用藥,但效果總是不理想。流素想要是能回到三百多年後就好了,小小一個手術就解決問題。
因玄燁沒有召幸,她也沒去乾清宮,見不到陽笑自然探不到魏錦倫的消息,不免有些焦慮。她糾結一陣終於決定自己去乾清宮探一下。
因是去乾清宮,流素便獨自過去,並沒有帶人。走到長街上,可巧見着寧鳳倫,照了個面。寧鳳倫朝流素微笑一下福了一福,流素也朝她笑一下,見她從身邊錯過去,盯着她背影看了好一陣子,忽叫道:“寧鳳倫!”
寧鳳倫愕然回首。
流素盈盈一笑:“聽聞你栽花很有心得,我很喜歡鈴蘭,不知你可能教我怎樣栽種?”
寧鳳倫想了想:“鈴蘭不算難種吧,這種花比較喜歡陰溼環境,不過草原上也常有生長,只要小主能弄到花種,奴才必定幫小主悉心栽培。”
“如此多謝了。”
寧鳳倫笑道:“算不得什麼。不過小主,鈴蘭有毒,在宮裡頭栽這種花合宜麼?”
“有毒的花兒可多了,水仙有毒,夾竹桃有毒,曼陀羅也有毒,可它們本身卻不會去傷人的,若無人利用,它們就只是花而已。相反,若有人利用,無毒的花也會殺人的,你說是不是?”
寧鳳倫笑道:“小主說得好深奧,奴才不甚明瞭,不過聽着挺有道理。”
流素笑道:“你這樣聰明的人,應該會懂的,茉莉無毒,有時候也能殺人的。”
寧鳳倫的笑容終於凝滯了片刻,隨即又恢復正常:“小主說笑了,奴才研究花草二十年,還不曾聽過茉莉能殺人的。”
流素笑道:“我也不曾聽過,我只是曾經見過而已。”
“奴才愚鈍,還真不知道茉莉如何殺人,改日要向小主請教纔是。”
“請教如何利用花草殺人?”
“小主真會說笑。”寧鳳倫被她逼得無言以對,但神情猶自從容,還真不是易與之輩。
流素嗤地一笑:“我當真只是說笑,你不要這樣緊張,看看,帕子都掉了。”施施然過去,正巧寧鳳倫衣襟上別的帕子先前掉落在地,被風吹到她腳底下,順手彎腰便撿了起來。
“謝小主了,奴才竟不曾注意到。”寧鳳倫過來接她手裡的帕子。
流素握着她的手,含笑將帕子放在她手心,輕聲道:“下回小心些,丟了東西撿得回,丟了小命可怎麼撿?”
寧鳳倫和她四目相對,毫不退怯,笑容依舊,跟着很是淡定地接了帕子謝恩離去。
流素待她走遠,笑容才消失了,冷冷又回想了一下剛纔握着她的手時,她手掌骨節粗大,掌心粗糙,怎麼也不像一個嬌嫩宮女的手。若說是個長期種田的農婦,倒也勉強可以解釋,但作爲一個自幼在富貴人家貼身伺候小姐、又陪嫁入宮的侍婢來說,未免有點不太對勁。
這個寧鳳倫是肯定有問題,可是流素皺着眉,仍不敢肯定問題出在哪裡。
這麼耽擱了一回,流素又改變主意先去了儲秀宮。
惠嬪正在麗景軒門外和胤禔、宮女、嬤嬤蒙着眼睛玩捉人,她雖不太得寵,可是有子萬事足,至少彌補了她不少空虛。
見了流素,她才停下來,由得胤禔和乳母宮女去玩,自己進了殿內,拿帕子擦汗,笑道:“你怎麼有空來坐了?”
“有好一陣沒來看姐姐,甚是想念。”
“你忙着陪皇上,倒還有空惦念本宮這個閒人。”惠嬪輕笑一聲,語氣中又不無酸意。
“皇上近來都陪着榮嬪,也不曾去過妹妹那裡。”
惠嬪點點頭:“本宮是知道的。你隨意坐吧,她們都在外頭玩,也沒有人伺候,你不是外人,本宮也就不客套了。”
“正是沒有外人才好說話,今兒來是有事想跟姐姐說。”
“就知道你無事不登三寶殿,往日裡你要避嫌,都少來本宮這裡坐,這會子不是要事也不會來。”
流素一向要避諱着別人說她和惠嬪關係近,這在後宮並不是件好事,惠嬪也與她達成共識,並不常去看她。
“長生的死,姐姐有什麼看法?”流素說得很直接。
“能有什麼看法?哮症的孩子不易長大,賽音察渾不也是因這夭的?”
“姐姐真不覺得後宮裡頭有人對皇嗣圖謀不軌?”
惠嬪皺了好一陣子眉:“你說這話,倒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了,本宮有身子那會兒,一應飲食藥物皆是岑蘇海負責,你是知道的,他做事極小心,別人煎的藥本宮是不吃的,況且本宮身體好,只吃了一小陣子藥就停了,倒也沒有發覺有異常。那時候珍兒天天陪着本宮,她做事又細緻,凡有飲食皆要命人嘗過才行。後來胤禔生下來,正逢承祜夭了,本宮也不知該說幸還是不幸,一來皇后的注意力全在喪子之痛上了,二來因着承祜的夭亡,本宮也跟着失了寵……之後她們對本宮的注意力也減退了,都集中到榮嬪身上去。”
流素點點頭,這確是個巧合,失寵的妃嬪被人關注的機率要小得多,況且惠嬪出身也不算高貴,納蘭氏當時已經沒落,且葉赫部首領布揚古臨死之時說“只要我葉赫還有一個女人,定要斷送了你愛新覺羅家的天下”,這句詛咒後來終於應驗不說,至少在大清二百多年之中,葉赫部的女人在後宮中始終沒有什麼地位,直到慈禧太后,咸豐帝還因她是葉赫部的後人而耿耿於懷過。因此在康熙朝,納蘭氏也同樣不受待見,從來沒有人擔心過惠嬪生的皇長子會有皇儲競爭力,這跟胤禔能健康長大可能也不無關係。
自然,當年的納蘭明珠還不及現在風光。他的節節重用,步步攀升,後來完全改變了納蘭氏的地位,在那時候應該是意料之外的事。
可是在康熙十九年之前,皇子夭折率未免也太大了點,生了十二個,夭了八個,而康熙十九年之後夭折率要低得多,二十幾個中只夭了三個,若說這是巧合,那可真是太巧。
“你想跟本宮說什麼呢?”惠嬪仍蹙眉不太理解。
“姐姐與榮嬪鬥了這麼多年,有沒有想過與她言和?”
“言和?”惠嬪突兀地笑了起來,“交惡十年,你叫我們言和?本宮和她的個性你不是不清楚,她那種虛仁假義本宮瞧着不慣,本宮的個性你也知道,看不慣就不屑與她多言語。”
“但是姐姐有沒有想過,你和榮嬪鬥了這麼多年,實際上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而最終你們也沒爭出個結果來。”
“她早贏了,從她陷害本宮起,她就贏了。”
“陷害姐姐?”
惠嬪嘆了口氣:“本宮不是說過,承祜夭折之後本宮曾去乾清宮見駕麼?那日穿着紅色,是她跟本宮說了句,妹妹慣愛穿紅色,皇上不是最喜歡你穿紅色麼?本宮那時候喜歡和她對着幹,她說話言語裡有諷刺意味,本宮就真穿了,倒也沒有想過有什麼後果,結果……”
“結果是皇后和她一同利用承祜的死打擊了你。”
惠嬪苦笑一下:“這裡頭還有個說法兒,承祜剛剛夭了,本宮沒多少天便生了胤禔,皇后覺得必是胤禔剋死了承祜。這話她不說,可是她必定曲意對皇上表示了,皇上大概也覺得胤禔命硬,跟着就一直不甚寵愛……”
對於這種迷信說法,流素甚是無語,可那年代是這樣,千百年來的觀念如此,怕是少有人能免俗。
“妹妹倒是覺得,榮嬪並不是個厲害對手,姐姐不必把她放在心上,不如合縱連橫,先除了最壓制人的那幾個纔是。”
“你是指?”
“長生的死不是偶然,而是謀殺,妹妹雖然沒有證據,但是這事只要姐姐去跟榮嬪說一下,她必定會相信,哪怕姐姐與榮嬪僅僅是面和心不和也好,暫且先結成聯盟纔對。”
惠嬪猛抽一口涼氣:“長生的死……你有什麼證據?”
“姐姐先說你願不願意?如果你願意,這話說了纔有用。”
惠嬪道:“你若有證據,爲何自己不去找她結盟?”
流素搖搖頭:“妹妹的地位還沒有這麼高,況且姐姐與榮嬪之爭回回都成了他人利用的工具,姐姐不覺得慪心?比如上次些許小事,你倆在衆嬪妃前爭得兩相不討好,到皇上那裡是各打五十板,到最後是誰得了利?”
惠嬪恨恨道:“當然是李婧妍那個狐媚子!”
“不止是她。”
惠嬪低頭想了一會:“好,你說。”
流素便把對長生死亡的推論說了一遍,知道惠嬪不太能理解過敏體質這種概念,便儘量解釋了一遍,終於讓惠嬪弄懂過敏體質會遺傳這回事。在當時雖然沒有系統化理論出現,可是已經有人發現了這種規律,寧鳳倫就掌握了花草導致過敏的一些知識。
惠嬪也聽得倒抽一口涼氣:“可有人這樣大膽,竟敢當着皇上的面兒謀殺皇子!”
“怎麼不能,聰明人才做這等事,越是明目張膽,越是不見有疑,皇上親眼見了,誰還敢說這其中另有門道?”
“你說的也對,可寧鳳倫這人即便有疑,本宮又如何抓得住她的把柄?她是董嬪屋裡的人,董嬪這人看着柔弱,可也不是好相與的,這麼多年來,人人都出錯,就她不出錯,從來不見皇上挑她半點兒不是。”
“那她爲何不見得寵?”
惠嬪道:“這個本宮也不清楚,彷彿與她自個兒有關,她不愛爭寵,自打十二年她生的二公主夭了之後,她就總是鬱郁的,有回聽皇上說了,每回去都不見她的笑容,讓人跟着心裡頭也怪抑鬱的。雖說她沒有錯處,可是皇上也不愛成日裡對着個愁苦的面容吧,便去得少了。”
“實際上寧鳳倫的事用不着姐姐去解決,這個燙手山芋扔給榮嬪就好了,姐姐只要把妹妹說的話轉給榮嬪聽就大功告成了,以榮嬪的個性,她能不見疑?”
惠嬪若有所悟:“妹妹你這招不叫合縱連橫啊,叫借刀殺人。”
流素嗤地一笑:“這招叫什麼,取決於榮嬪怎樣去做,她是個聰明人還是個笨蛋,姐姐很快就會看到了,總之對姐姐百利而無一害。”言下之意,榮嬪要是與惠嬪聯手了,從長計議,那是個聰明人,這一招便是合縱連橫;要是撇開了惠嬪,懷着恨意獨個兒去取證查實,那是借刀殺人,但無論成敗與否,惠嬪都不會有損失。
惠嬪笑道:“都說珍兒是個精細人,可不比妹妹,這樣謀略,若投個男兒身,真該去前朝效力纔對。”
流素笑一下,心裡卻是甚苦,她不過是被逼出來的而已,她想要活下去,就不得不巧用機心,她不防範,就要被人逼死,上回的事她逃了一時,誰能保證她能躲得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