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了幾日,流素初時還聽玄燁的囑咐,連走路都小心翼翼,卻沒有再發生暈倒的情況,她一來覺得憋得慌,二來又覺得未必真的有孕,她自己也診不出來,便想出去走走,一時就想起了鹹福宮鬧鬼的事。
展柏華聽她不安分又想去抓鬼,只得苦笑跟着,照吩咐要帶四個,除了他和冰鑑,把羅碩和簡錯爻也叫上了。
從到了流素這裡,她便讓簡錯爻改回自己的名字,說是小椿子聽着真俗氣,但除她之外每個人都覺得那名字拗口生澀。
先是去了同道堂,敲開了門,流素很是詫異了一下,屋內那些陰暗的簾子全撤去了,淡淡的冬日暖陽照進來,挑起垂花簾子進了內室,卻瞧見姒貴人正對鏡梳妝,西蓮在替她簪着花。
“紫萱。”
“姐姐?”姒貴人驀然轉過身來,臉上有幾分驚喜。
但更驚的怕是流素,她一時間竟然有不可置信的感覺。
姒貴人的模樣竟然不復憔悴陰暗之色,看着氣色紅潤,俏靨生春,一雙顧盼生輝的鳳目隱然又有當年芳儀顧盼流風之色,比起當年十六歲時更少幾分青澀之氣。
“你的病全好了?”
姒貴人笑道:“要不是姐姐,我怎麼能好?我也不是很清楚有沒有痊癒,現在仍吃着藥,但御醫說我只要按時吃藥,按姐姐給的單子控制飲食,至少不會發病。”
“能看見你笑,比什麼都好。”流素說這話時,自己都覺得有些虛僞,但卻又莫名地有幾分安慰,彷彿彌補了些什麼。
“從我身子漸漸有好轉起,心情就好了很多,但是我仍然見不着皇上。有前頭那老女人在,皇上根本不會踏足鹹福宮,所有聚宴也都不宣召我們倆。”
“不要擔心,皇上不知道你病已經好了,總有機會的。”
“姐姐,你幫幫我。”姒貴人上前握着流素的手,眼中流露出哀慼之色,“我知道我當年年少輕狂,恃寵生驕,所有人我都得罪盡了,只有姐姐你還照應我,你看看,你去了南苑這些年,我過的都是什麼日子,人人都可以欺負我,都可以踐踏我!我不想這樣過日子,我還年輕……”
流素遊目四顧,屋子裡打掃得是潔淨,可一應傢什都陳舊簡陋,姒貴人鬢邊簪的是剛摘的鮮花,連衣衫都是幾年之前洗得褪色的舊裳,雖然曾經華麗名貴,現在卻黯淡蔽舊。她的臉蛋雖鮮豔明媚,卻依然清瘦,顯然過得也不算好。
“不要急,我一定會幫你。”流素轉了話題,“聽說鹹福宮鬧鬼?”
姒貴人略怔一下,淡淡一笑:“是我的孩子,他回來了,他想我。”
這句話讓流素覺得她有些不正常,不禁皺眉。
“真的姐姐,他們都看見過的,是不是西蓮?”
西蓮和惠兒臉上都有恐懼之色,瑟縮了一下。
單從兩個宮女的神情判斷,流素便覺得這鬧鬼的事不像是姒貴人整出來的,她雖然不怕,可她身邊的人卻免不了恐懼,總不能是她親手去做這些事。
“紫萱,你不怕鬼?”
“我怕,可那是我的孩子,他不會傷害我。”
“那到底是什麼樣子?”
西蓮便小聲說了些,原來那“鬼”的真身也只出現過三四次,有時在半空之中,像是個嬰兒狀,通體慘白,卻也看不清到底是穿了白衣還是就那樣,還有兩次是趴到安嬪窗外,等太監過去看時便飄上了半空。哭聲倒是時有所聞,幾乎所有人都聽到過,常常夜半就會傳來,飄飄忽忽,也不知道是在哭些什麼。
“爲什麼你這麼肯定是你的孩子?”
“一定是,我感覺得到,他不會傷害我的,他只是傷心,留在這裡不肯走。”
“你的孩子都打掉好多年了,到現在纔來找你?”
西蓮小聲道:“鬧鬼也有三年了。”
“這麼久!”流素想到皇帝和佟皇貴妃都不願過問,或者說是根本懶得過問,至於柔貴妃請人驅鬼一事,她根本就不相信會有效,有人裝神弄鬼,豈是幾個法師可以驅逐淨的?
姒貴人道:“我從前遷來鹹福宮,他找不到我,隔了好久才能找到我在這裡,所以就一直不肯走,真的姐姐,他只是留戀我。”
流素覺得她表面上看來是容妝靚麗了,可骨子裡仍如從前一樣有些不正常,跟一個充滿臆想的人爭辯這些毫無意義,於是只輕拍她的手微笑道:“紫萱,我相信你,你好好休息,我有空再來看你。”
“姐姐,你一定要記得我啊,已經好多年沒有人來看我了,除了前院那幾個臭女人,我誰都見不着。”姒貴人看着她流下淚來,昔日驕橫跋扈之氣早就磨滅,只剩下幾分神經兮兮患得患失的恐懼之色,若不是還有那副如花容顏,真跟端嬪沒太大區別。
流素又安慰她幾句才離去,途經前院時,她看見安嬪、純貴人和媛貴人都聚集在一處,臉上神色各異地看着她。
她含笑上前招呼,純貴人和媛貴人勉強向她請了個安,安嬪則冷眼看着她:“又去看那瘋子了?怎麼,你得意了,就施捨點同情心給別人麼?正好啊,那小瘋子等着你分幾分寵愛給她呢。”
流素笑道:“安嬪姐姐說話越發風趣,一別經年,怎麼覺得姐姐憔悴好多?”
安嬪咬牙瞪着她:“那小瘋子跟你說了什麼?”
媛貴人拉住了她,小聲道:“安嬪娘娘,先不要計較這些。”轉臉對流素誠懇地道:“敏妃娘娘,嬪妾和純姐姐、安嬪姐姐求您一件事。”
流素從沒見過媛貴人這副低聲下氣的模樣,不由一怔。
純貴人滿臉不情願,卻也福了一下,一聲不響。
媛貴人道:“敏妃娘娘,求您幫幫我們,我們不想再住在鹹福宮了,再這樣下去大家都會死的!”
流素遲疑片刻,安嬪道:“不用求她!咱們去求柔貴妃。”
媛貴人道:“安嬪姐姐難道沒有去求過嗎?皇上和皇貴妃都不理會的事,她能怎麼樣?她請人做了法事,到現在仍然是這樣!”
安嬪冷笑:“那你倒是求求看,看她會不會幫我們!”
流素泛起一絲微笑看着她們。
“看見了沒有,人家理都不理你!”
“敏妃娘娘,嬪妾知道素日對你不恭,但你大人不計小人過……”
“行了不要求她。”純貴人也有些看不過去,拉着媛貴人要走。
“你們就這麼確定那鬼是姒貴人的孩子?”
流素此言一出,三人都怔了一下。
“萬一那鬼並不是姒貴人的孩子,而是安嬪姐姐你的債主,那不管你們遷到哪個宮,都會跟着你們的。”
安嬪氣得發抖,指着她道:“你……你……”
流素安然一笑:“純貴人,媛貴人,你們手上有沒有沾人命債,你們自己心裡都清楚,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爲什麼鬧鬼鬧了這麼久,你們倆雖然害怕,卻安然無事,咱們安嬪姐姐卻憔悴成這樣?”
二嬪臉色不太好,對視一眼,她倆雖和安嬪走得近,但對她的事並不可能全然瞭解,聞言不由得生起狐疑之心,居然一聲不響。
“你們倆不要信她!”
流素笑道:“就算那鬼是姒貴人的孩子,也不用這樣害怕,它又沒有傷過你們,不是麼?”
“滾,你這妖女,你跟那小瘋子一樣居心不良!”
展柏華看安嬪臉色不好,忙擋在流素身前。
流素臉色一沉:“就憑你這一句,就是以卑犯尊!”
安嬪氣得發抖:“你仗着皇上寵愛就來這裡耍威風,皇上這麼喜歡你,你去讓他賜死我啊,去啊!”又轉臉對展柏華啐了一口,“你原不過是本宮身邊的奴才,狗仗人勢!”
流素揚了揚眉,好整以暇:“這狗仗人勢說得好,當年是誰仗了勢對本宮咄咄相逼?”見安嬪氣色極差,鄙夷一笑,對媛貴人道:“你安心住着吧,鹹福宮不一定能幫你遷出去,不過這鬼的事,本宮會幫你解決的。”
媛貴人呆在那裡。
剛出鹹福宮的門,卻聽純貴人和媛貴人都追出來,雙雙跪在她面前:“敏妃娘娘,好人做到底,您幫我們離開鹹福宮吧!”
“這個不是本宮能做主的事,六宮之事,皇貴妃說了算,很難一口答應你們。”
“敏妃娘娘總有辦法的,我們會到鹹福宮來,其實都是因爲得罪了良貴人,良貴人從前是您身邊的人,皇上又對您寵愛萬分,只要您說幾句好話一定有用的!”
流素其實對這兩人殊無好感,這兩個長舌婦最愛論人是非,又善趨炎附勢,不過落到如今地步也是可憐,她沉思片刻道:“試試再說吧,不過鹹福宮不是冷宮,會變成如今這樣,並非因爲這地方有什麼問題,而是因爲住在這裡的人,這個我可幫不了你們,明白嗎?”
言下之意,要真正脫離如同冷宮的境遇,並不是遷出鹹福宮就有用。這點純貴人最能明白,她在永和宮與逸君香芩同住,結果香芩步步高昇,逸君不紅不黑,而她始終都很難見到皇帝一面,可見即便與再炙手可熱的寵妃同住一宮,也不可能沾到半分光。
二嬪默然。
流素才走了幾步,忽發現往西二長街儲秀宮方向去有一角衣衫閃過,對展柏華道:“追上去看看是誰。”
她自己緩步過去,便看見張常在站在轉角處,展柏華道:“是常在小主。”
“嬪妾見過敏妃娘娘。”
“你怎麼在這兒?”
“哦,是經過。”
“是嗎?”
流素目光冷銳,直看得她低下頭去,輕聲道:“嬪妾去鹹福宮找烏正有點事。”
“爲什麼要找烏正?儲秀宮沒有人嗎?”
張常在輕咬下脣,沒有作聲。
流素見她神情有異,忽然想起儲秀宮是惠妃爲主,惠妃和納蘭珍爲萬黼的死遷怒於她,這些年怎麼對張常在是可想而知了,連四公主都不在了,她無依無靠,只怕連奴才都不聽她的。
“好了,你找就找,何必這樣躲躲閃閃。”
“嬪妾看見純貴人和媛貴人,她們……”
“你過得不好嗎?”
張常在低下頭去:“嬪妾這樣的人,到哪裡都不會過得太好。”她從前也是個慣愛閒言碎語的,看來四公主夭亡對她的打擊很大。她一共只生了兩個女兒,卻都未能活下來,而她的年紀已然不小,越發失寵,在鹹福宮爲安嬪不容,到儲秀宮又被惠妃苛待,以至於現在行事說話都有些瑟縮畏怯起來。
“惠妃向來是那樣的性子,你忍忍,本宮有空會跟她說幾句,不讓她太難爲你。”
“謝過敏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