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鳳倫驀然變色,突然叩了三個響頭,隨着叩頭聲響,流素似乎覺得地面也有隱隱震動之感,不禁一驚,見他擡了頭,額上光潔如故,心裡不由寒了一下。
“娘娘早知道長生是鳳倫所殺,又知道鳳倫是男子,之所以會一再隱瞞,不過是因爲同情,鳳倫從娘娘眼中看得出來,娘娘不是皇后那樣冷血之人……”
“不要給本宮戴高帽子!”
“娘娘,鳳倫早就找不到自己的良心了,娘娘您希望和鳳倫一樣,有一天午夜夢迴的時候,只看見自己滿手的血腥,而看不見自己的良心嗎?”
流素用森冷的目光掃他一眼:“你敢保證,你死了之後,本宮不會難爲端嬪?”
“端嬪娘娘不是爭寵之人,亦不懂害人,只要娘娘能讓她平安活着,鳳倫再無他求。”
“你太信任本宮了,就算本宮肯,皇后也不會肯!”
寧鳳倫忽然淒冷一笑:“娘娘覺得,皇后還能活多久?”
流素驀然站起:“你在說什麼?”
“鳳倫只知道,從花房縱火那件事後,皇上是不會容皇后再活太久的。”
“行了,不要再說了。”流素無端地有些全身發冷,狠狠地盯着他:“你就是太自以爲聰明,所以你活着不是被人利用,就是被人視爲眼中釘!其實你太輕視了別人,你以爲你還有什麼條件跟本宮交易?過了今日,皇后還會容你活着?現在你的命不但牽着端嬪,還牽上了皇后!本宮不除你,皇后自會除你,你今天來不是做交易,而是求本宮饒過端嬪!”
寧鳳倫臉色慘白,一言不發。
“皇后是活不久了,可你會死得比她早,所以你現在還是早些給自己買口薄皮棺材準備後事吧,出去!”
“敬嬪娘娘……”
“不要把本宮當成傻瓜,你能混在宮中十年,除了掩飾功夫高深,當年還要有人可以幫你魚目混珠,這宮裡權力最大的除了太皇太后、皇上和故皇后,還能有誰?!你的身份一旦敗露,追查起來十年前把你弄進宮的一個也逃不了干係!還有承瑞的死、賽音察渾的死、長生的死,甚至還有……承祜和仁孝皇后。”
寧鳳倫道:“娘娘不要以爲鳳倫神通廣大到這種地步,賽音察渾的死與鳳倫無關,只是他夭亡時鳳倫恰好看見,又去查證他哮症發作的歷史,纔敢對長生下手。至於仁孝皇后,鳳倫真的動不了她,那是天意。”
也就是說,承祜的死的確也與他有關……流素本是訛他,見他終於逐步瓦解意志,更盯着他:“你是怎樣對承祜下手的?”她實在有點不敢相信,這人居然能一次又一次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殺人。
“當時京城郊區行疫,皇上尚在赤城,正是下手的機會,捕疫區的大量蚊蟲放逐到坤寧宮,是不會有太多人注意的……蚊蟲叮咬,大人抵抗力強尚可承受,孩子被叮咬一口便承受不了,染疫而亡。”
流素一陣眩暈,連這種方法都想得到,寧鳳倫真是個天生的殺人兇手!不消說,方法是他想的,去辦置的卻必須是宮外人,除了皇后便只有當時的東妃纔有這樣的手眼通天……
“那些玩意兒,是通過誰傳遞入宮中的?”
“內務府負責採買雜物的朱永忠。”寧鳳倫此時自然知無不言。
流素深吸了口氣:“你還知道些什麼?”
“沒有了。”他神情十分黯淡,流素從沒見過他這樣帶着絕望和祈求的眼神,驀然又覺得心中被刺了一下。
同情實在是個很可怕的東西,她竭力說服自己不能再次心軟,但最終還是冷冷說了句:“本宮會斟酌考慮的,你走吧。”
他眼中閃過一絲明亮的色彩:“謝娘娘。”
“本宮沒有承諾你什麼。”流素轉過臉,不想再看他。
回到漱芳齋,皇后仍在津津有味地聽戲,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端嬪的坐位上是空的,寧鳳倫自然也早不在了。流素坐下繼續嗑她的瓜子,與僖嬪逸君說笑。
僖嬪問:“剛纔去哪兒了?好一陣子纔回來。”
“悶得慌,去御花園走走。”
僖嬪笑道:“還以爲你躲出去寫戲本子了!”跟着引來一陣笑。
流素笑道:“僖姐姐這建議真好,既然沒有妹妹喜歡看的戲目段子,妹妹自己去寫個本子給班主排唱也不錯,不過結局該怎樣可得好好想想……嗯,嫪毐入宮後並沒有聽呂不韋擺佈,倒是與趙姬聯手想要與呂不韋對抗,最終招來殺身之禍,可呂不韋最終也沒落個好下場,亦因嫪毐叛亂受誅連,飲鴆而死,最終的贏家,到底不是這兩個人。”
僖嬪笑道:“最終的贏家自然是皇帝!連本宮這樣不諳歷史的人都知道,有誰能鬥得過皇帝?自古帝王枕畔不容他人酣睡,呂不韋與嫪毐自詡聰明,卻忘了這個根本道理!”
流素笑道:“僖姐姐也明白這個理兒,咱們有空研究一下這戲本子去……”眼尾餘光一掃,皇后的端靜安祥似乎有些維持不住,扶着額微蹙了眉頭,臉色微微發白。
看罷戲曲,各自分手。僖嬪如今是鍾粹宮主位,皇后搬去坤寧宮後便剩她一人。她的貼身宮女秀倩和清文跟着,正嘀咕今天的戲目。
僖嬪斜倚着貴妃榻,微擡眼瞼掃了她倆一眼:“就顧着聽戲!叫你倆沒事多留意各宮主子言語舉止,今兒敬嬪出去了那麼久,你們有誰跟上了?”
秀倩垂頭小聲嘀咕:“跟了,可沒跟上,福祥那小鬼不知多機靈,察覺有人跟着便止了腳步晃悠悠在那裡看,跟着一步三回頭,到了御花園往千秋亭的方向去,那一路是窄道,沒別處可繞,又沒遮掩,可怎麼跟呀?”
“蠢貨!”僖嬪隨手抓了炕案上的青花甜白釉茶碗朝她砸了去,餘怒未消道:“看看人家的奴才都忙着,就你倆個閒着看戲文!今天皇后都被人看足了戲,不知哪天輪到人看本宮的戲!”
秀倩避開了,慌亂地跪着,卻不知道錯在哪裡,囁嚅不語。
清文掃淨了一地碎瓷,小心翼翼道:“主子不要生氣,皇后被人看了戲,對主子來說並不是壞事。”
“怎麼,你看出什麼來了?”僖嬪斜瞟她一眼,清文不是自幼跟着她的,是入宮後內務府安排的,不如秀倩貼心,可素來機敏通透,非秀倩可比。
清文笑道:“奴才雖不知道誰是那嫪毐,可卻知道誰是呂不韋,敬嬪娘娘那話,似乎是點着皇后娘娘說的,那這個嫪毐應該就是指皇后娘娘手中一個得力的人。”
僖嬪展眉一笑:“說下去。”
“但嫪毐的存在就是皇帝的眼中釘,他的身份不暴露也罷,一日暴露,首先迫切要除他的還不是蠃政,而是呂不韋,因此呂不韋纔會向蠃政揭發嫪毐,實際上是借皇帝之手除去嫪毐。如今敬嬪娘娘這話音聽着像是掌握了嫪毐的身份,那皇后娘娘能做的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學呂不韋,先發制人借皇上的手除了那個嫪毐,倘若這條路有必不可行的阻礙,她就得自己動手除了這個嫪毐,無論怎樣選擇,對她都不是好事。”
僖嬪一陣笑,招手道:“過來過來。”
清文恭謹地跪到她腳下去,僖嬪拔了頭上一枝金鳳鈿子,笑道:“賞你的。”
清文有些震驚地不去接:“主子厚賜,奴才本該謝恩,可無功不受祿……”
僖嬪笑道:“本宮喜歡你這樣聰明的,收着吧,總有你謝恩回報的一日。”
清文這才遲疑着接了。
“說起來,你想到的,本宮還有些沒想到呢,本宮只想着無論是呂不韋還是嫪毐,到頭來都免不了要死在皇帝手裡,敬嬪在暗示什麼?”
清文道:“倘若暗示皇后,皇上已經對她不滿,那豈不是在提醒她?”
僖嬪搖搖頭:“皇后的個性是不可能會收斂的,她被先皇后壓抑已久,一旦得到釋放的機會,又豈肯再過回從前小心翼翼的日子?敬嬪也不是那樣的笨蛋,她似乎是在激皇后……”
“激呂不韋對嫪毐動手?”
僖嬪道:“這是其一,只怕更深層的是在激皇后做出更錯誤的舉動……”
“皇后沒有那麼容易入彀。“
“這只是你的想法,每個人心中都有極限,當被迫到了極限,會做出來的事無人可以想像,若非極度可怕,就是極度不理性,皇后現在被敬嬪逼得步步後退,恐怕會做一些超出極限的事……再聰明的人,都有失足的時候。”
清文笑道:“主子又何必介懷,由得他們鷸蚌相爭去。”
“怕就怕漁翁未必得利。你有沒有想過,她倆若不是魚死網破,而是有一個完全勝出,剩下來那個會怎麼樣?”
清文面色微變:“會把後宮變成她的天下……”
僖嬪恨恨一拍炕案:“這正是本宮所害怕的!”
“主子可以讓她們非兩敗俱傷不可。”清文目光一閃。
僖嬪秀眉一挑:“你有辦法?”
清文沉思良久道:“容奴才想想,這種事絕對急不得,否則弄巧成拙,她們沒有魚死網破,倒搭上了主子的安危,甚是不值。”
“本宮就指望你了。”
清文心中極爲不安,但仍垂頭道:“蒙主子擡愛,奴才爲主子分憂乃是本份,奴才自然會盡力。”心中卻想,鷸蚌相爭,這漁翁就算得了利,於她又有什麼好處?沒錯,僖嬪可能從中獲利,但爭寵這種事,卻不一定是除掉了對手就一定能頂上的,自身先要有迷惑皇上的能力才行,她在宮中呆的年代比僖嬪久得多,這種事更看得多了,僖嬪和皇后最大的失誤不在於她們不夠聰明,而是她們把心思都花在了對付別人上頭,卻忘了爭寵這種事,是要先得了皇帝的歡心纔是根本。
女人的根本總是男人,這點敬嬪和宜嬪就瞭解得很透徹,從前的仁孝皇后也是。清文暗自思忖着,又看了僖嬪一眼,蹙眉想究竟要怎樣才能讓僖嬪瞭解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