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時候,誰也不敢稍有待慢。
產婆原是爲佟皇貴妃精心挑選的,她產期將近,提前兩個月就有產婆隨時候命,卻沒想到要先服侍流素引產。
流素正伏在牀邊上想要嘔吐出來,玄燁已迴轉,抱住了她阻止她的企圖,語音低沉:“就算你吐出來,朕還是會讓人再煎一碗來。”
流素死死盯着他,眼眶泛紅,眼中熾色如能滴出血來,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的聲音,雖然微弱卻極之淒厲:“我不會……原諒你的……”
“那你就恨我好了。”他從背後擁緊她,絲毫不給她反抗的餘地。
“皇上,您還是先回避……”產婆小心翼翼地道。
“閉嘴,忙你們的。”他神色冷厲得可怕,眼神深得彷彿連日光照進去都會被瞬間吞噬,折射不出半絲光芒。
但是轉向流素時,他所有冷硬的線條都柔軟下來,徹骨寒意瞬間都成繞指柔,黯然的眼波中悄然湮沒了一點痛楚。他抱緊了流素,呼吸都壓抑得極輕極微,生恐會驚了她。
鄭嬤嬤和胡嬤嬤面面相覷,從沒見過產房裡還能留男人的,況且還是天子。
鄭嬤嬤跟着太皇太后日久,壯着膽子道:“血腥污穢之地,男子是不能進入的。爲免衝撞聖駕,皇上您……”
“再囉嗦一句,朕先斬了你。”
沒人再敢作聲,各人聽產婆的吩咐燒熱水鋪牀褥拿淨盆,裡裡外外雖然忙碌,卻鮮有言語聲,都怕一句話不稱意得罪了皇帝。
流素也逐漸放棄了抵抗,軟軟倚靠在玄燁懷中,神色木然,眼神灰暗,寂若死灰。
他將臉貼着她的臉頰,在她耳邊輕聲說着些低語安慰的話,纏綿淒涼,無以復加。
但是流素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直到腹中陣陣劇痛開始,她額上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始終都沒有發出一絲聲息,只將脣邊咬得沁出血來。
“皇上,娘娘,是個男嬰,都已經成形了……”產婆的聲音也有些不穩。
“拿出去。”
“不……讓我看看,我聽見他哭了一聲,是不是還活着?”流素眼中忽然多了絲亮光,整張臉彷彿有了些鮮活氣息。
“你是幻覺,生下來就沒了,哪裡還會哭?”
“我要看看,讓我看一眼……”
玄燁捂住她雙眼,低喝道:“拿出去!“
流素伸手想要掰開他的手,卻軟得沒有一絲氣力。
“那也是你的孩子,你真的好狠……“
玄燁見了產婆將死嬰處置乾淨抱出去,才緩緩鬆了手。
流素忽然握着他的手用力咬下去,淚水一滴又一滴,滑落在他手背上,有灼燙的熱度。
他也不鬆手,任由她咬出血來。
“皇上……”鮮血的味道在脣齒間瀰漫,殘忍而腥甜。她的心一點點冷下去,全身顫抖着擡眼看他,整個人蜷成小小的一團,眼中那種無邊無際的絕望令他心悸。
“小素兒,別這樣,你還年輕,我們還會有孩子的,會兒女成羣……”
“你騙我,我活不了多久了,我不會再有孩子了……可是你會兒女成羣,有那麼多女人爲你生兒育女,你根本不會在乎這一個孩子,你很快就會忘了的,可是我不會,剩下來苟延殘喘的日子,不知道還有什麼意義……”
玄燁將她的臉貼在懷裡,低聲道:“你相信朕,朕不會讓你死的。”
“可是你沒有問過,我想不想這樣活着。”她無限怨恨,語氣幽冷入骨髓。
宮裡的消息總是長了翅膀,不過幾個時辰,流素被皇帝下旨強令服藥墮胎的事便傳遍了後宮。
所有知情者都被牢牢封了口,皇帝禁令不許任何人提起此事,自然也沒有人敢隨意亂傳。
只是強行墮胎的事無論如何也瞞不了人,各宮都處於震驚之中,種種揣測如冰下暗河,在微細支流中悄然潛涌。
慈寧宮中,太皇太后和宣貴人談及此事時,也都是一臉震驚之色,只有太后默不作聲,彷彿天崩地裂也與她無關一樣。
“景瑗啊,去把孫重叫來問話。”太皇太后想着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好好的都六個月了,是什麼道理非要強逼她墮了胎?
太皇太后問話,就算是皇帝下了禁令也不得不回答。因此當孫重過來回了話之後,她才覺得原來事態真比她想象的還要嚴重。
宣貴人皺眉:“皇上也真是的,再過兩個月,這孩子也就能成活了,這時候急着打掉做什麼啊?”
孫重道:“皇上可以等,可敏妃娘娘卻不能,再挨三兩個月,而且要停藥的話,無異殺雞取卵。”忽然想起這個比喻大不敬,忙改口道:“這等於是拿娘娘的命去換小阿哥,皇上當然不肯。”
“還是個阿哥?”
“是,都成形了。”
宣貴人道:“可照你說,那個敏妃遲早都是要死的啊,就算墮了胎也不過多拖延個一年半載的,拿皇嗣的性命去換她幾個月的命,值得嗎?”
值不值得,得皇帝說了算,孫重心裡想,嘴上卻不能說,眼中明顯是對宣貴人不諳世事的不屑。
“宣和,閉嘴!”太皇太后又和顏悅色道:“孫重,你出去吧,哀家找你的事,不要讓皇帝知道。”
“是。”
“哀家問你的話,若另有人問起呢?”
“皇上曾明令知情者禁言,若非太皇太后懿旨,便是砍了臣的腦袋,也不會吐露半個字。”
太皇太后微笑點了點頭,等孫重出了殿,她臉上的笑容便消失了,淡淡道:“你們也聽着,今天的話,誰都當沒有聽見。”
宣貴人不解:“爲什麼?”
“宣和,想要在宮中好好活下去,你先學着少問點爲什麼。”太皇太后也對於她的無知有些不悅了。跟着又緩了口氣解釋了下:“只要是皇帝不喜歡的事,不要問任何理由,首先要記得別做。”
“知道了。”
“誰?”看見殿門外有人影晃了一下,蘇麻喇姑輕喝了聲,見一道纖細的身影走了進來。
“純禧?你都聽到了什麼?”
“太奶奶,我可以去看望敏妃娘娘麼?”
“不可以。”
“但是她對我很好。”
“但是她現在心情不好啊,這種時候,她需要安靜休養。”
宣貴人無趣,起身告退,純禧也跟着太后退了出去
便聽見純禧小聲說了句:“太奶奶騙人,她不喜歡敏妃,纔不讓我去看望。”
太后輕斥:“小孩子家,不要胡說。”
純禧不以爲然:“我十一歲了,聽說皇阿瑪在我這年齡都大婚了。”
“難道你想嫁人了?”太后輕蹙秀眉。
純禧滿臉通紅:“我不是這個意思!”
“皇家的女兒,姻緣都由不得自己,希望你嫁得晚點,能多留在身邊陪陪我。”
“嗯!我要嫁一個永不納妾的男人。”
“這世間富貴人家哪有不納妾的男人?”
純禧哼了一聲:“那我就不嫁。”
太后有些無奈地看着這個一身叛逆的公主,搖了搖頭。
玄燁下朝後處理政務到將近子時,才擺駕去承乾宮。
林宣本在門外值夜,正迷迷糊糊有點想打盹,聽說皇帝這麼晚還要去承乾宮,揉了揉眼很是意外,匆匆提了燈跟上。
承乾宮早滅了廊燈,只有明德堂內一線微弱燭光在搖曳飄蕩,彷彿流素的生命,遊絲般在風中,隨時都會消逝。
玄燁遲疑了半晌,才親自上前叩門。
意外的是,流素正坐在書案前,裹着一襲雪白的狐皮斗篷,臉色也與狐毛一般雪白。
“這麼晚,爲什麼不睡?”
玄燁站到案前,見一張灑金浣花箋上有幾行鐘王小楷,墨漬未乾:寒風料峭透冰綃,香爐懶去燒。血痕一縷在眉梢,胭脂紅讓嬌。孤影怯、弱魂飄、春絲命一條。滿樓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
“小素兒。”他伸手想去握她的手,卻被她避開,神色孤清淡漠,她從來沒有對他這樣。
冰鑑輕聲道:“皇上,您還是先勸勸主子吧,她整整一天水米不進了。”
“爲什麼沒有人稟明朕?”他吃了一驚,跟着明白,不得流素的命令,顯然沒有人敢隨意多言。
“叫人準備點吃的。”
“小廚房一直用蒸籠熱着糕點和羹湯。”
“來,先去吃點東西。”
流素轉過了臉去,依舊漠然。
“你要怎樣才肯吃?”他柔聲低語勸說了好一陣,語氣便開始有些改變,彷彿耐心即將告罄。
“皇上不是擅長給人灌湯藥麼,臣妾拒絕,您也會用強,再不濟還能下旨賜死。”
玄燁臉色頓變,衣袖一拂,守在屋內的太監宮女都嚇得退了一步,以爲他要發作,卻聽他道:“都出去。”
一時屋內退得乾淨,只餘下他們倆人相對清影燭光。
“小素兒,你是在考驗朕的耐性麼?”
流素終於將目光緩慢轉向他,平日裡明媚流波的雙眸只剩下空洞黯淡,她輕聲道:“我是在等你賜死。”
“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朕都要讓你活着。”他端起手邊冒着熱氣的羹湯,緩緩道:“你可以用任何理由來恨朕,可以用任何方式來報復,你可以試試朕有多少耐性。”
“可是我不想活!”她驀然推開他,他就是這樣,外表的溫柔永遠蓋不過骨子裡的強勢。
他並未被激怒,仍然是溫和但不容抗拒的聲音:“聽話,吃一點。”
“我不要聽話!”她像個孩子般的執拗。
她太累 ,累得已經向命運低頭,再也沒有反抗的力氣。爲什麼連靜靜死去的願望也不容她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