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宮主位輪流請安,大多是三兩句話打發了,只在榮嬪那裡多聊幾句,稍耽擱了時間,總也在午膳前結束了。
流素從各宮看自己的眼神裡就清楚知道,自己對她們的威脅也差不多解除了,尤其李嬪瞅了自己一眼之後那一臉的鄙夷情狀不言而喻,簡直覺得自己是湊上來拍馬屁卻偏拍上了馬腿的那種。
自然,她們對逸君也是敷衍模樣,連眼尾都懶得多掃。
逸君回頭時嘆道:“果然人情涼薄啊,竟連去請安也要受人白眼。”
流素道:“這也算受人白眼?不過是沒有殷勤相待而已,宮裡像我們這樣的新人在所多有,三年一屆,各宮主位都算是皇上身邊的老人,也都看慣了,就算是奉承話也都聽得不新鮮了,換你上了她們的位,也懶得掀眼皮子瞧新人的,除非是很明顯對自己地位有威脅的。因此她們不理你,那是好事。比如槐貴人,如今想得她們白眼還不行呢。”
逸君道:“說的也是,真要是被她們惦記上了,可不見得是好事。”
話雖如此,流素仍覺得她愀然不樂,近日來相處,也多少了解了逸君的個性,單純和順,略有些懦弱,雖不見得格外討喜,卻也不是招人厭的個性,並無什麼心機。於是頓了下道:“你當真很想承寵?”
逸君猶豫一下,流素又問:“你看清過皇上的模樣麼?你知道他的個性喜好麼?你喜歡他麼?”
直問得逸君眨着眼答不上來,好半晌才遲疑道:“這個……似乎不是女兒家應當多想的吧,別說咱們入了宮,即便是尋常婚嫁,也由不得咱們自己作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了,嫁的丈夫如能門當戶對、品貌端莊,性情再和順些已經是萬幸了,哪裡想得到什麼喜歡……不喜歡?”
流素啞然,跟這個年代的姑娘說什麼戀愛自由那是雞同鴨講,雖有兩情相悅的事,但想必也少見,否則不會一個梁祝就流傳千古了,連西廂記都要被人罵有傷風化,牡丹亭雖已開始批判封建禮教,可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慾”理論的狹隘性仍是主導了無數儒生思想,至晚清仍再復興,哪能怪逸君這樣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沒有獨立自主意識。
逸君又道:“我母家並不興盛,我當選入宮,家族均以爲榮,都指望着我……可是,真難呢!”
流素心想,指望逸君得寵能振興孃家聲勢,那其實是極愚蠢的想法,如萬琉哈氏一族懂得安份守己還好,否則逸君如得盛寵,只怕是害了他們。幾時見仰仗後宮得寵而提升了母家地位的家族能得好下場的?她想了想,托起逸君下頜仔細瞧了會。
逸君當然不醜,清麗秀雅,也算頗有動人之姿,否則也不會當選。可身在萬花叢中,她這也只算中人之姿了,何況年紀既小,身量未足,風韻也未見得出衆,拿什麼去和人爭?
逸君覺得她動作略顯不敬,縮了縮,羞怯道:“怎麼這樣看我!”
流素道:“逸君,你若相信我,我不能保你盛寵,至少可以讓皇上不厭棄你,只是這種事心急不得。”
逸君驚訝地瞪大眼:“你?”雖在流素屋內,仍左右四顧,生恐被人聽了去,悄聲道:“這話在宮裡可不能亂說,以防被人聽了去。”
流素淡淡一笑:“別處我不敢保證,在我的明德堂,若非你我,其餘人是不會說出去的。”門外抒寧把守,她有個好處,就是啞巴通常耳目比常人靈敏,雖然沒有方圓百里內落葉飛花都逃不過的本事,五十步內常人腳步呼吸聲還是逃不過她聽力的。
逸君略放心:“可是你要怎麼幫我?”
“瞧你模樣,實在太生嫩些,至少一年之內,若非皇上召幸,不要想着承寵的事。這一年韜光養晦,你要做的,是多聽,多看,少說話,切勿得罪人,上位者給你什麼閒氣受,除非危及生命,否則都忍着,你身邊的宮人,最好也跟你一樣。”
逸君點點頭,卻又茫然。
“其餘的,你就聽我的。”
逸君又點頭,流素看她乖順的樣子,輕嘆道:“後宮缺的是溫婉的女人,而不是溫順的女人,這兩詞雖一字之差,區別卻大得很,你明白嗎?”
逸君不懂。
“入宮前,我有位師傅,她是漢女,身上稟江南女子靈秀之氣,溫柔孌婉至極,她的舉動音容我都在腦中,從今天起,你要做的就是跟我學她的言行舉止,一顰一笑。”想起沈御蟬,流素的手微微顫抖,心痛難免加劇。她知道逸君資質有限,不可能模仿到沈御蟬的十足神韻,可加意□□,有七八分也就成了。
“逸君,你識漢字麼?”
“識得一些。”當時滿人已經開始漢化,逸君這一代識滿文的少女遠不如識漢文的多。
“沒事的時候去找些史經詩詞看看,懂的也不必多,撿些簡單的、你能看懂的,有些白話傳記小說也可以瞧瞧。”
“腹有詩書氣自華,多讀些書,自內而外的氣質修養都會有所改變。”流素見她一臉天然呆,不禁心裡嘆氣。
“是。”逸君終於明白點,有些歡喜地笑。
流素忽然心裡一震,明珠當初讓她學琴棋書畫,也是爲了潛移默化改變她的修養氣質吧?她心裡似乎有些捉摸不到的東西正在瀰漫,令她思及便覺心涼。
流素正拿着鏡子比在逸君面前,讓她對着鏡子笑上十八遍,看哪個角度、笑到幾分爲最佳,便聽冰鑑說榮慧過來閒坐。
榮慧是佟妃近身宮女,才十九歲,宮女中算資歷較長,卻不比榮靜是佟妃的陪嫁,要活潑好動些,與明德堂這邊混得較熟。
“榮慧給兩位小主請安。”
“姑姑好清閒,來坐着,冰瞳上茶。”流素對榮慧向來客氣,但她會分得很清楚,能擡舉的人才擡舉,不能給臉的人,她從不吝惜擺主子架子。
“小主太客氣,折煞奴才。”榮慧啜了口木瓜奶茶,“還是小主這裡的茶好喝,連大紅袍都比不上。”
流素抿嘴笑,對不諳茶道的人來講確是如此。
榮慧現出不忿之色:“小主待人極和善,偏有人欺你位分低,在後頭說三道四貶低你……”榮慧也是伶俐人,慣常並不亂說話,真是與流素混得關係極好才實話實說。
“說些什麼,你只管說。”
“昨兒李嬪給皇后請安時道,瞧素答應那一臉豔俗模樣,不知道皇上怎麼就留了她的牌子,真真丟了姐妹們的臉!接着她宮裡的媛貴人說素答應好歹是有幾分姿色的,只是怎麼看着一臉病容?”
“皇后怎麼說?”
榮慧憤憤道:“皇后起初只是微笑,後來問,素答應怎麼一臉病容了?入宮時好好的,頰透紅暈,健康得很吶。跟着榮嬪說確是如此,尤其那一身桃紅旗裝耀眼劣俗,還配了杏黃繡鞋,果然礙眼得很。初時只覺得素答應明豔照人,不想品位如此低下。”
流素又一笑,這正是她要的結果,可惜有反應的人還少了些。
“皇后沉思一會道,姐妹們也不要再議論她了,素答應年幼,皇上已令敬事房收了她的綠頭牌,左右這一二年內是不會召幸了,何苦與她爲難。小主你不知道,皇后這話一出口,竟有好幾人鬆了口氣似的,滿臉慶幸。”
流素本來高興,聽了這句又微覺不安,後宮容貌如此重要麼,她的美貌竟已引起不少人關注,這可不是好事。
榮慧還在那裡不平:“小主你不知道,聽說你的綠頭牌被收起來,可是皇后娘娘進的言。皇上本翻過你的牌子,皇后說你年紀太小,形容尚稚,皇上於是放棄了。”
流素凝眉道:“皇后?”
榮慧輕捂了嘴,小聲道:“這話可是不能亂說,是咱們佟妃娘娘問皇上,皇上親口告訴她的。”
“佟妃娘娘問我的事做什麼?”
“上回皇上過來,佟妃娘娘便問新人中尚有誰未侍寢,其中有你的名字。娘娘說你品性甚好,容貌也端正,皇上才說了已讓敬事房收了你的牌子。”
流素不知道佟妃這樣關心自己,略微一怔。
榮慧和逸君都離去後,冰鑑小心道:“小主,這倒是免了你的事,你不想侍寢,皇上就如了你的願,免得你多花心思避開皇上。”
流素冷冷道:“你說錯了,是皇后如了我的願纔對。”
冰瞳道:“皇后貴爲中宮,況且一直專寵,應該不是提防小主吧?或者她只是隨口一說,小主年齡小,那確是事實。”
流素擺擺手:“你想得太過簡單了,皇后十二歲與皇上大婚,比我如今還小一歲,那時何嘗懂人事?年齡小,不過砌詞。”隨即又冷笑,“不想我還引起皇后注意了,真是福分不小。防微杜漸,才能專寵多年,皇后盛寵至今,絕非偶然。如今她防得了我,卻被槐貴人搶了先機,怕她心裡仍是不痛快的。”
冰鑑道:“那皇后會如何對付槐貴人?”
流素搖頭,心中頗難預料,上回皇后捧了槐貴人,也許未必會對其刻意防範,倒是有可能先行拉攏。歷史上赫舍裡皇后頗具“賢名”,但這名也不過是玄燁給她安上的,她去世太早,並沒有在史冊上留下多少事蹟,流素實在無法推測芳儀是怎樣的個性,只從言行和麪相而言,芳儀絕非善類,只是城府頗深,不易察覺而已。
“佟妃娘娘倒是好人,一再提點小主。”
流素道:“倒也不要輕易把她當好人了,日久見人心,如今她看來不錯,焉知她不是自己無力爭寵,倒來籠絡我替她爭寵?在這宮中,防人之心不可無。”佟妃是玄燁表姐,親厚有之,寵愛不足,皇后芳儀和東妃都較她更得寵,下頭還有榮嬪、李嬪和新寵槐貴人,她若不是仗着身份特殊,早該被冷落之至。
“小主素不與人爭長短,可竟有這許多人目光都落在小主身上,各懷鬼胎,這後宮實在是有些可怕。”
流素道:“可怕的事還沒來,如今我只是個短期內不會被召幸的答應,對她們幾乎不構成威脅,但願日子就這樣平平安安,不要生風浪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