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五月北狩,密貴人所生皇十八子胤祄病重,留中途調理。
不久病情惡化,玄燁迴鑾探視,頗爲憂戚。
胤祄不過七歲,皇帝對幼子算是頗爲關愛,但終究皇帝還是低了閻王一籌,大限到時再不能挽回他的生命,七月間胤祄便夭亡了。
在胤祄病重期間,太子胤礽表現得毫無友愛之意,半分不曾動容。
其實這也怪不得太子,皇子之間向來兄弟之情淡漠,可太子早已成年,當年已三十五,雖住太子東宮,可與這位幼弟素無交集,既不能與普通人家兄弟一樣同住一宅,朝夕相對,也不可能如年齡相近的皇子一般同入學相伴,於他而言,這個幼弟也就是個有血緣關係的小孩而已,哪有半分感情。
況且太子自幼驕橫暴戾,諸人皆知。
玄燁當日痛斥太子,胤礽心有不滿,出言駁斥,父子倆不歡而散。
皇帝本就爲未曾照料好十八阿哥而內疚,再面對太子如此淡漠的態度,自然是更爲遷怒。
而這時皇長子胤禔伺機起事,進言稟報太子素日不軌言行。諸多暴戾不仁,恣行妄爲,驕奢貪逸,縱奴爲惡,不一而足。
這些事或真或假,有些已不可考,若在平日,玄燁必會先一一查證,但此時他喪子悲痛,又對胤礽長久不滿,情緒頗爲不穩,聽聞此密報無疑火上澆油。
九月返京途中,玄燁發現太子深夜靠近他所憩息營帳,行跡似有不軌,頓起疑慮之心。
返京之後,九月初四,廢斥拘禁太子。並召諸皇子入乾清宮,同加訓斥,令他們不可爭營太子之位。
太子既廢,接下來自然是沒完沒了的儲位之爭,那皇帝屬意於誰,便成猜測。
承乾宮內,良妃不安地走來走去,始終難於決斷。她雖新近冊妃,但情知不過是因八貝勒獲寵才得愛屋及烏,以她自身之寵,是不可能去皇帝跟前進言獻策的。
清文看着這位主子焦慮不安,只覺得好笑,道:“主子何必如此煩憂,不過一句話而已,當真那麼難說?”
良妃掃了她一眼:“本宮說過,這事決不能親自去說。”
清文點點頭:“不過既已到了這關節,主子已經不能再優柔寡斷。此事終須有人挑明,既不能是主子,便只能是八貝勒。”
良妃頓然一驚,斷然道:“不行!”
清文道:“爲何不行?”
“別的事或可讓他去做,這件事決不能輕易嘗試。”凡是沾上了敏妃的事,都不要輕易去嘗試,良妃或許並不是長於智計的人,但至少還會審時度勢。
但是這事總得有人去做。
良妃心煩意亂。
誰能去做這件事,誰才最適合?這種時候人人自危,都恐廢太子一案會牽連自己,因此才恨不得個個都去落井下石一把,自也是人人都在爲自己盤算,決不會輕易踏出一步。
太子被廢,究竟會再立誰爲儲,已成諸皇子心中最關切之事……凡有爭儲之力的皇子,沒有哪個是易與之輩,良妃想不出誰與自己親厚,能爲她去做這件事。
清文提起蟠龍紫砂壺,往桌上半盞剩茶裡注了些茶水,邊注邊出神,全然沒發覺茶水漸漸滿溢,汩汩自盞中流淌下來,順着黃花梨桌面滴滴濺到良妃裙裾和鞋襪上。
滾燙的茶水,儘管是隔着鞋襪,仍讓良妃察覺到了一絲灼熱感,她回過神來,見清文如此神情,惱道:“你在想什麼!”
清文驀然回過神來,見此情狀,忙放下紫砂壺,半跪下去拿帕子去試良妃的鞋面。這麼多年來,她已相當瞭解良妃的性情,並不懼她,雖口中稱罪,接下去說的卻是另一個話題:“主子,奴才想到何人去說爲合適了。”
“誰?”
“太子。”
良妃驀然睜大眼。
清文微笑:“敏妃喪禮未滿百日,三貝勒因剃頭被降貝勒,奪郡王封號,他心中自然深懷恨意。敏妃已故,無從發泄起,那一腔恨意怎能不因而轉到十三阿哥頭上?而榮妃娘娘向來對太子有半撫育之恩,因此故,榮妃與三貝勒素與太子親近。倘若太子知道他被告發,幕後推手竟是要擁十三阿哥上位,主子認爲……”
良妃漸漸泛起一絲笑意:“清文,你當真是女中諸葛。”她一直覺得。這些年來清文若非相貌不夠出衆,只怕地位早不遜於德妃。
諸皇子如今都步步爲營,生恐有半步踏錯,唯有太子遭此打擊,心志大亂,且已無須如其餘皇子一般諸多顧忌。
況且太子當年便對十三阿哥耿耿於懷,因書法一事,早有芥蒂暗生。
這種話由太子說來也不覺突兀,太子童年時養在乾清宮,以他的年齡,當年對那個人是有印象的。
九月十六日。
上駟院旁的氈帷裡,玄燁與胤礽相對而坐。
胤礽自幼養尊處優,從未如此落魄過,如今神情憔悴,衣衫盡是褶折,連鬢髮都有些凌亂。他原是個相貌俊美的人,頗有生母真傳。
玄燁只是看着他,一句話也沒有說,眼神中的冷意漸漸有些消散。
“皇阿瑪廢了兒臣之後,打算立誰呢?”胤礽脣角勾起一絲冷笑,仍是桀驁不馴的神色。
玄燁沒有回答他的話,神色中有疲倦之意。
到如今他仍是這樣,廢他是早晚之事。之所以從前不廢,是恐生內亂,而如今不得不廢,看着他仍覺得可憐可悲。
這竟然是他一直看着長大的兒子。
“皇阿瑪是不是早想廢了兒臣,立胤祥爲太子?”
胤礽這句話如此突兀,令玄燁也怔了一下。
他們不知道,氈帷外,也有個人同樣震動了一下。
胤礽看着玄燁的神色,再次冷笑:“當年在諸臣之前,令他與老四獻書法,兒臣便看出皇阿瑪對他的偏心了。皇阿瑪喜歡他的才情吧,便如當年您欣賞納蘭性德的才情一樣?”
玄燁的眉心一點點鎖起,臉上神色漸趨森冷,眼神中一絲凌厲之意閃過。
“他騎射俱佳,琴棋書畫皆精,果然有得皇阿瑪寵愛的理由。這般才情,確實是兒臣和衆兄弟不及的……”胤礽雖低頭,眼角餘光卻不時掠向玄燁臉上。
他語速很慢,爲的便是察看玄燁的臉色如何一點點變化。
可惜得很,並未如願看到玄燁面色大變,驚怒交加的模樣,只看到他眼神沉暗,莫測難明。
“閉嘴!”玄燁驀然起身,厲喝了一聲,拂袖出帳,什麼話也沒有再說。
帳外的胤禛沒料到他如此快便出帳,震得退了幾步,素來不形於色的臉上也掠過一絲異色。
玄燁止了步,轉頭看見胤禛,臉色越發如夜色般寒意森然:“你聽見什麼了?”
胤禛沒有答話,只沉默。
“胤禔呢?”他提高聲音。他明明是令胤禔與胤禛一同看守在外的。
胤禛微低頭:“他去方便一下。”
玄燁眼中卻盡是不信之色,跟着道:“不管胤礽說了什麼,你最好什麼都沒聽見!”
胤禛朝帳帷看了一眼,聽見裡頭傳來胤礽的縱聲大笑,近似癲狂。他不由自主地鎖起眉來。
這種話,到底是誰教他的?胤礽沒有理由知道這些……
直到玄燁走了許久,胤禔解完手過來,詫然道:“你的神情有些不對啊……”
胤禛臉色在瞬間恢復正常,淡淡道:“方纔皇阿瑪似乎有些怒意,與太子……哦,二哥似乎不歡而散了。”
胤禔露出一絲微笑:“他們吵什麼了?”
“二哥的性情,大哥應該明白。”胤禛只說了一句,便再沒有下文。
胤禛對納蘭性德是有些印象的,但若不是當年德妃暗中指示辛芷去調查官氏的死因,他因而得知了敏妃和納蘭性德的往事,今日只聽了胤礽那麼一句話,是不會聯想到那方面去的。
但胤禛和玄燁一樣,對那個名字或者說與敏妃相關的人都太敏感,只聽了一句便想起了納蘭性德的形貌。
爲什麼從來都沒有想到,胤祥竟然長得像那個人……連才情都像。
胤禛心底寒氣颼颼,隱隱覺得有些不妙。胤礽那句話,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然而現在胤禔在側,他已不能進去再問。況且問得多了,哪怕胤礽只是無心,也會問出是非來。
乾清宮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玄燁身邊的炕上、炕幾和地面上,盡是狼藉一片。
一隻琉璃鎮紙被摔得粉碎,以至於碎片不知何時劃破了他的手掌都不自知。
鮮血一滴滴落在龍袍下襬,他全然沒有在意。
胤礽的忤逆無情,諸皇子的爭儲暗鬥,私結黨羽,對這一切的失望都及不上胤礽剛纔那句話。
胤祥的才情……便如納蘭性德一樣,連長相都相似。
其實或許並沒有多像,但他既這麼想了,那便真是越想越像。
相貌,才情,性格……
玄燁覺得頭痛欲裂。但心裡的痛早已超越了這一切。
她都去了這麼多年,爲何還要再在他心上刺這麼一刀,彷彿她的存在就是一再地傷害他。可是越傷害,他就越發不可遏止地想她,失去她之後的每一天,他都覺得他的思念在日夜加深,幾近崩潰。
可是如果她犯下了那樣的錯,他也要原諒她?
莫非她真覺得他不是個男人,連這種事也能忍下去?
但是他已無法再去質問她。
事實上如果她還能活轉,他還有沒有勇氣去問她?
當年捅破了那層紙,他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終於將她幽禁至死,倘若她能再活一次,他再也不敢嘗試去捅破那層紙。
他已經不能再承受一次那種痛苦。
他無聲地仰望穹頂,情之爲物,沒有任何道理可講,從愛上她那一刻起,他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章佳流素,你真是天下最狠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