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他喚着她的名字,輕吻她的面頰,額頭,櫻脣,每一寸肌膚。
“冬郎,我會盡力讓皇上改變主意,不讓納蘭氏滿門抄斬的。”她終於想起今日來要對他說的話,本來以爲這句話纔是最重要的,待見了他時,才發現其實一切都已經不重要,唯有見他這一面,纔是她最想做的。
“不,你不要對他說任何求情的話,哪怕我真的全家被問罪抄斬,你也不能這樣做,答應我。”
“爲什麼?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被問罪處斬,無論付出任何代價……”她的脣被他堵住,瞬間說不出話來,只能迴應他的吻,抵死纏綿,心魂俱醉。
好半晌,他才放過她,微喘了幾下,道:“如果一切都是雯月告訴你的,那她必定是我阿瑪安排入宮的,他的目的如何,你我都清楚,你要真求了情,就會將自己置於險地。”有句話他說不出口,那個能主宰他全家生死的人,是搶走他心上人的人,要她去獻身爲他求情,他寧願去死。
流素默然。已經晚了,她早已嘗試過,只不過藉此事看清了皇帝的心而已。
“流素,要好好活下去,哪怕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從前你答應過我的。”
“不……我不答應你,以前我都聽你的,現在我不要聽你的,你若死了,我也陪你一起。”她抵着他的額頭,哽聲飲泣。
“從前我不敢死,因爲害怕皇上會問罪納蘭氏,可是如今……什麼都沒有了,要是你被滿門抄斬,我還用顧忌誰?我死了,他就不能拆散我們了,我要和你永遠在一起。”
他一時無言,只能擁緊了她,傷感與哀慼,旖旎與繾綣,諸般氣息都在帳幕中靜默地流淌,一點一滴消耗着漫長的秋夜。
“我要走了。”她淚眼朦朧地看着他。再逗留下去,只怕外頭會出事。
他沒有說話,只是一件件替她穿上衣衫,手停留在她最後一粒鈕釦上。
她拿過他散落在旁的中衣,顏色蔽舊,上面還有縫補的痕跡,大約是雯月的手工。陡然一陣心酸,低聲道:“你……你居然還穿着它。”那年她爲他做了兩件中衣,他竟穿了十三年。
他微微一笑:“是你做的,手藝好差。”
“是……我如今的手藝好多了。”她將自己的帕子放在他掌心,“我身上的東西都是宮中之物,只有這帕子是我自己繡的,此生……我沒有機會再爲你做件衣衫了。”
“沒有關係。”她連人都給了他,哪還用在意這些身外之物。
“你的寒疾……還好麼?時常發作?”
“沒事,偶爾發作而已,也不過與風溼一般,並沒有大礙。”
“可郎子騫說你至少折壽二十年。”她想到這件事就心痛如絞,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都覺得每個字在心上輾過去,忍不住又撫着他的眉眼,似乎要將他的每一寸每一分都鏤刻在心中。
“也許我本該活到九十,那折壽二十也有七十。”他笑了一下,笑容淡得能在風中瞬間飄散。沒有她的日子,生不如死,能活多少年有什麼關係。
“不管你能活多久,都要在奈何橋上等着我,不要喝孟婆湯,不要忘了我。”
“嗯。”他本不信這些,但爲了她,他情願相信會有輪迴。
流素踟躕着走了幾步,忽又奔回,撲進他懷裡,緊摟着他不肯放手:“我不想走了,我們一起死吧,讓他將我們都處斬了好了!”
他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強忍心中的痛楚,輕聲道:“快走吧,天要亮了,不要再來看我了。回去後我會以寒疾爲由,不再殿前輪值,我們……不要再相見了。”
“不……我不要,爲什麼你不再殿前輪值?難道我只連遠遠看你一眼都不可以了嗎?”
他悽然一笑:“我們已經逾矩,倘若再相見,必定會被人看出端倪來,以你的性子,是不可能控制住自己的。”他清楚,人的慾望是無止境的,見一面,就會想有第二面、第三面,見了第二面、三面,就會奢求更多的,甚至想要相守一生,但是他給不了她這些。
與其勾起她這些無望的念想,不如早早了斷。
流素失聲哭道:“不要對我這樣狠心……哪怕只是偶爾看你一下……我不想此生都再見不到你了!”
“流素!”他也情願就這樣抱着她死去,但是終究捨不得,還是咬牙狠心推開了她。
“我們不會等太久的,你不是說過,死後在奈何橋就能相見了嗎?”他牽出一絲笑容,只是眼底的悲痛漫延到絕望,如此清淡的笑容如何掩蓋得住。
他只是在袖底攥緊了那張繡着鴛鴦並蒂的帕子。
她不知道自己是一枚鋒銳而清寒的繡針,將相思繡在他心頭,每一個針腳都痛徹心扉,用他心頭滲出的血,染紅了那朵並蒂蓮。
流素踉蹌着步出營帳,容秀已焦急地在原地走來走去,見着她如獲大赦,輕唿了一聲鳥鳴,跟着沒多久陽笑便現身在前,低聲道:“快走,怎麼進去了那麼久……” 跟着一頓,看流素失魂落魄的神情,心頭一震。
容秀來不及跟他話別,拉着流素便跑。
流素幾乎是被她牽着回到營帳的,放下帳幕,冰鑑臉色蒼白地從牀上跳下來迎着她們,滿額的冷汗,顯見這半夜裡她不知是怎樣擔心吊膽度過的。
“主子,展顏,怎麼去了那麼久?到底……”她突然住了口,眼神異樣地看着流素。
流素一直一語不發,兩眼失神,臉上猶有淚痕,但她領上的頸間,白嫩的肌膚上紅痕宛然,冰鑑並不陌生。
皇帝如今早不理她了,她這半夜難道真的是……
容秀看着也是皺眉:“好在這幾日不用出去,倘若被人瞧見,可就麻煩大了。”
冰鑑顫聲道:“你……你們究竟幹什麼去了?”
容秀橫了她一眼:“這種話還用再問?自然是去見你們家那位爺了。”
冰鑑跌坐在牀上,臉色煞白:“你……你真的帶她去……這可是滔天的大罪……展顏,你這不是在幫她,你是要害死她呀!”
“她自己想死,我有什麼法子?快給她換件衣衫,這一身褶子的,怎麼見人?”
流素也不動,由着她們擺佈,更衣擦身,彷彿真的失了魂一般。
她身上肌膚嬌嫩,白得耀眼,更襯得散落的紅痕如花一般怵目,點點開在她完美無瑕的胴體上。
容秀嘆了口氣:“你怎麼能做這種事,別忘了,你到底是皇帝的女人。”
流素突然哭出聲來:“我做了又怎麼了?我是他的女人,他又是誰的男人?憑什麼要我三貞九烈爲他守着?他將我棄如秋扇,我爲什麼不能去找別的男人?我愛的是冬郎,是他拆散我們在先,不是我背叛他在先!冬郎……冬郎……我再也見不到他了……他說以後不再殿前輪值,他……以後都不再見我了……”她前半段的他是玄燁,後半段的他卻是納蘭性德。
冰鑑抱住她哭:“你不要再想他了,你這樣很危險的,看看你這一身,若是皇上這兩天來看你,可怎麼辦?”
流素一陣心煩:“他不會來的。”
“他不可能一輩子不來的,你以後可怎麼面對他?”
“入宮的時候,我怎麼面對他,以後還怎麼面對他。”流素終於收了淚,眼神漸漸變冷。皇帝麼,他需要的是謊言,他喜歡的是一個能討他歡心,善解人意,處處逢迎的嬪妃。要做到這一點,比要她付出真心容易得太多。他既然不在意她的心,那給他一個完美的軀殼,也就夠了。
不能出去狩獵,在木蘭的日子就與南苑差不多,每日除了御營內,哪裡也不能去。
流素每日看得最多的,就是北方的侍衛營,但那頂營帳門口,從來沒有出現過他的身影,或者是去隨駕狩獵了,或者是在帳內避而不見她,但她清楚,他們真的緣盡今生了。
如果眼淚也可以流盡,那這些日子,她真的爲他傾盡了這一生的淚,卻終究只能遙遙望着他的營帳而已。
玄燁每日早出晚歸,在御營的時候總是夜晚,若不是接見各文武大臣,蒙古王公,就一定有嬪妃被召幸,不知他究竟是刻意如此,還是真的寂寞無聊,流素從未見他這麼頻繁地宣召過嬪妃,她有時不免會疑心,他這樣做是不是爲了避免她私下裡求見。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流逝,到木蘭已半月有餘,流素想到納蘭明珠正在獄中罪名待定,不禁心煩意亂,生怕哪日便聽到一道滿門抄斬的召令。
“主子,良貴人來了。”冰鑑入帳稟道。
也只有冰瞳不時來看她了,因她不會馳獵,也時常被晾在營房中。
冰瞳見了安坐下,見流素神情寡淡,容色消瘦,不禁嘆了口氣:“敏貴妃,你別這樣……嬪妾昨兒晚上見着了皇上,想跟他提一下你,結果他當時就冷下了臉……也許等納蘭明珠的處決下了,他慢慢會對你好起來。”
流素心中一揪,等納蘭明珠的處決下了,那還要他對她好做什麼?冬郎若是被處斬,她也唯有追隨他於黃泉,皇帝對她好不好,已經全然不重要了。
“你有什麼辦法能讓我見皇上麼?”其實她不是沒想過再去找他,但是想到上次在御營外遇着他摟着柔真的那一幕,便不由自主地氣窒心痛,下意識地不想去面對。她想當時即便是不顧尷尬地上前求見,也不過落得與慈寧宮外一般下場,徒然多一次令她心寒的羞辱而已。
冰瞳又嘆氣,她也想過很多法子,但她本來就不善智計,此刻更是一籌莫展。
流素忽聽見輕微的聲音:“敏貴妃,奴才有個法子,不知道有沒有用。”她擡頭看去,見是清文。
清文自從納蘭貴人死後,便被僖嬪所棄,不知怎地被髮落到冰瞳身邊伺候,因她平素就寡言少語,並不引人注目。
流素知道這丫頭工於心計,出的主意也不知是何目的,掃了她一眼淡淡道:“說。”
“皇上每日自外城處理政務回來,總是從固定的營帳之間穿過的……”
這個流素也知道,因皇帝走的道總要鋪上紅毯,總不會在各營帳之間胡亂穿梭。
“兩座營帳之間道路甚窄,敏貴妃若攔在他從外城回來的道上,他必然是避無可避。”他也可以退回繞道,從別的營帳之間穿過,但那豈非有失身份?尤其是爲了避讓一名嬪妃,傳出去會引人話柄。
木蘭畢竟不同於後宮,只要對她視而不見便可以擦身而過,宮裡道路那麼寬,不存在避無可避的問題。
“您有什麼話,便可以向他說,他再不高興,也只能聽着。”
流素掃了她一眼,這丫頭果然詭計多端,只要開口,必定不會隨意說話。
“多謝你了,清文。”
清文微微一笑:“奴才不敢居功,只盼敏貴妃能見着皇上,說出想說的話。”
流素想起她留在宮中的目的是要對付赫舍裡家族,借納蘭明珠之手,本是最好不過,只是納蘭氏如今失勢,打擊赫舍里氏已成泡影,但若納蘭明珠不死,或許還有東山再起之日,至少對索額圖會是一個打擊。
清文幫她,其實是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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