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聽說一個認識的人去世了,還是曾經的親戚,再次覺得人生無常。才四十多歲,其實早知道身體不好,卻總以爲還年輕沒什麼問題,結果一場禽流感,誘發了心臟病,終於……感慨一下,健康纔是人生最珍貴的東西,別總以爲自己還年輕。春節將近,親們注意不要去吃家禽哦,今年的禽流感死了好幾個人了。
岑蘇海臨近景陽宮,不禁遲疑。袖中的一小瓶酒是要交給函香的,但他極不情願。
成嬪近日對他的好感已極爲明顯,或者因爲他留意到了這一點,便處處感覺到她的異樣。
還沒等他思慮周祥,函香已轉到景陽宮門口,壓低聲音道:“快給我。”
岑蘇海見四顧無人,只得將酒交給她。
“進去。”函香再無二話,已先進去了。
他嘆了口氣,終於踏進景陽宮。
流素這會正心神不寧,抱了會掬盈便將她交給乳母,支頤發呆。岑蘇海不知會做什麼,她越想越覺心慌,倘若連累了他,那縱然得了遺詔又有何用。
她實在不希望再有個男人爲她而死。
冰鑑上了杯寧神的羅漢果凍茶,輕聲道:“主子不必再想了,岑御醫行事穩妥,不會出什麼事的。”
流素接了茶碗,拿銀勺輕輕攪着,心神不屬。
“主子,這茶……不是這麼攪的。”
“岑蘇海……對本宮……”
冰鑑微驚,看着她。
“你看得出來嗎?”
冰鑑沉默了一會,道:“那年夏天,皇上去南苑,他替您……鍼灸,奴才便看出來了。”
“連你都看出來,萬一被皇上看出來……”
“他平日絲毫沒有流露,如果不是奴才知道那件事,是不可能看出來的。”
“你說本宮是不是該換個御醫了?”
“一來您再也換不到如此可信的御醫了,二來這樣做也太着痕跡,他既無差錯,平白換個御醫,反倒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本宮……只怕害了他。”
岑蘇海盯着成嬪面前那盞酒,心裡莫名地慌亂。
成嬪卻並未注意他的神色,依然只自顧出神:“上回那本飲水詞集,你都看了?”
“……嗯?”
岑蘇海回過神來,沒有接話,卻道:“娘娘面前這酒……”
成嬪低頭看了看,道:“本宮有時難以入眠,上回你不是說偶爾喝少量酒可以助眠,有時候便偶爾飲一點。可是,喝了少許仍然難以入眠,喝得多了又怕會醉了失態。”
“娘娘在自己宮中,怕什麼失態。”
“怕……萬一皇上宣召……算了,他又怎麼會來。”成嬪淡淡流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
“來,你陪本宮喝一杯。”
岑蘇海微一凜,流素說這酒一杯便倒,他自然不敢嘗試。
“微臣量淺。”
“只是果酒,你擔心什麼,本宮賞你的。”
蓮盞在旁斟了一杯遞給岑蘇海。他遲疑着接過,卻半晌不動。
成嬪似乎也無意爲難他,自拿了面前的小盞,舉袖輕啜一口,緩慢翻着面前的詞集,心不在焉。
不多時,酒力發散,她反倒有些興奮,想要和他多說話。有人喝了酒易睡,她喝了酒卻易多話,因此聽了他的話每晚少量飲酒後,反而常亢奮得難以入眠。
“蓮盞,你去門外候着。”
蓮盞應了一聲,殿內便只剩下他們二人。
“娘娘,這於禮不合。”
“本宮……只是想和你說幾句於禮不合的話。”
岑蘇海一怔。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成嬪唸的卻是顧貞觀說過的一句話。
岑蘇海知道成嬪慣愛納蘭詞,尤其近來與他談論幾乎都是納蘭詞,但成嬪理應對納蘭性德不熟識,因她去乾清宮的機會也極少,自然能看見納蘭性德的次數更少,不可能是對他存着朦朧的念想。
“成嬪娘娘爲何對納蘭詞如此偏好?難道認識納蘭侍衛?”
“不認識。”成嬪斷然搖頭,跟着又覺得不恰當,解釋道:“在乾清宮見過數次,遠遠望見的。”
“成嬪娘娘對他有好感?”這話其實問得已是逾矩,以他一個御醫向宮嬪問此類問題,不免過頭,但他近日與成嬪關係很近,她並不覺得突兀。
成嬪嘆了口氣:“是有些,倒不是別的,只覺得他這一生,格外悲情,徒然戀着一個女子,卻始終得不到。”
“娘娘……他有兩妻兩妾,縱然前妻早逝,思念甚深,也談不上得不到吧。”
“你不懂的。麝煙銷,蘭燼滅,多少怨眉愁睫。芙蓉蓮子待分明,莫向暗中磨折……他明知得不到,還是年復一年等下去,究竟是在等一個什麼樣的結局?還是最終抱憾離世?”
“娘娘說的臣不懂,臣也讀過納蘭詞,只看見他思念亡妻甚深的痕跡。”岑蘇海心跳有些紊亂,他明明是來探聽遺詔之事的,卻沒想從成嬪這裡聽到這些話,這話音,成嬪分明是對納蘭性德和流素的往事有所察覺?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閒時,並吹戲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這闕沁園春,可見他對亡妻思念之甚。繡榻閒時,並吹戲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想來他們當年夫妻恩愛,羨煞鴛鴦,到最後陰陽相隔,只落得斯人獨憔悴。”
成嬪搖搖頭:“你怎知他不是藉着思憶亡妻之名,在思念他人?”
“娘娘深宮嬪妃,難道反而比臣更瞭解?”
“那是因爲你沒讀懂納蘭詞。”成嬪難得與人爭辯,這會兒臉頰緋紅,顯然酒意上頭,話語也漸多,且全然不顧忌。
岑蘇海見她只淺啜一口,已顯異樣,不禁暗自驚心,慶幸自己仍端着那杯酒未動。
成嬪又輕啜一口酒,這似乎只是下意識的舉動,她根本沒有留意。跟着按着桌面,她慢慢站起來,凝視窗外暮日,輕聲道:“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你知不知道有個叫謝孃的女子?”
“謝橋即謝娘橋,不過通常不是以謝娘代指謝道韞嗎?”岑蘇海倒是真的不知,流素那個小名,這世上只怕已無人知曉。其實在納蘭性德生前,也極少這麼叫她,他仍是習慣叫她流素。
“本宮倒覺得,謝橋所指的謝娘橋,並非單純指幽會地,而是影射一個叫謝孃的女子,他的詞中其實不止一次出現這名字。”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裡頭也提到了這個名字,也許不是代指,是真有其人。”
“臣覺得娘娘這麼理解,未免牽強附會。”
成嬪搖搖頭,緩步向他走來。
岑蘇海見她步履有些虛浮,一驚之下起身,後退幾步,道:“娘娘……”
“是真有這個人的,你爲何不信?”成嬪似乎有些難以支撐,扶住桌沿,喃喃道:“我從前也不信,可後來見了她,總覺得就是她……”
“幾番空照魂銷,電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淚如潮。勉爲歡謔,到底總無聊。欲譜頻年離恨,言已盡、恨未曾消。憑誰把,一天愁緒,按出瓊簫。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幾番空照魂銷。舊歡新夢,雁齒小紅橋。最是燒燈時候,宜春髻、酒暖蒲萄。淒涼煞、五枝青玉,風雨飄飄。這詞中五枝青玉燈,是宮廷中的稀罕物,他不是影射宮中的人,是什麼?”
岑蘇海無法作答,好半晌道:“娘娘,真的假的都與您無關吧?”
成嬪呆了一下點點頭:“是啊,無關,可就是覺得心裡難過,一對有情人被硬生生拆散,讓人怎能不心生憾意?你說,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癡情的男子,日日對着一幅字,思念一個不屬於他的女子?”
“什麼字?”
成嬪這時大約已思緒凌亂,完全不知跳躍到了哪裡,又道:“她寵冠六宮,到底有什麼不滿足,卻還思念亡人……”
岑蘇海聽她越說越不對勁,顧不得身份,急上前捂住成嬪的口,道:“娘娘不要再說下去了!”
成嬪大概沒想到他會有此舉,一時睜大眼看他,眼中盡是迷亂之色。
岑蘇海忙鬆手放開:“臣失禮。”
成嬪眼神有些不對勁,怪異地看着他:“你知道……知道本宮說的是誰,對不對?”
“娘娘醉了,臣該離去了。”岑蘇海越發心驚,顧不得再打聽,轉身便想走。
成嬪卻一把拉住他:“你別走,本宮心裡不痛快,想找個人說話而已,也不行麼?”
“娘娘說的臣都不懂,怎麼接話?”
成嬪怔了一下,臉上有些失落:“是啊,你不懂……本宮也不懂,她有什麼好,人人都愛她,皇上愛她,納蘭性德愛她……就因爲她長得比本宮美貌是麼?”
岑蘇海手心裡全是汗,覺得她攥着自己袖口的手漸漸滑落,跟着執着自己的手,輕聲道:“我十六歲入宮,未諳人事,這輩子來來去去,便只見到那麼幾個男人,皇上他不愛我,他很少正眼瞧我,我……太皇太后本想將我配給純親王,但他少年夭亡,我留在宮中待命,終究成了成嬪……一宮主位,瞧來何等風光,許多女子晉了一生都未見得晉到我這位分,可……可我不稀罕……”
“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像納蘭性德愛敏貴妃那樣愛過我,我不甘心……爲什麼我就該這樣寂寞一生,守着空閨每日裡等候!”
岑蘇海腦中嗡嗡作響,推開她道:“娘娘您真的醉了!”他不知道成嬪怎麼會知道這麼多,若只是她成日裡讀納蘭詞便能推斷出這樣的結果來,那這事當真可怕,一個並不工於心計的成嬪可以讀出這詞中的意思來,那宮中的聰明人這樣多,又有多少人會猜出這一點來?他此時心中已亂成一團麻,只想着該告訴流素還是不該。但縱然告訴她又有何用,納蘭詞流傳極廣,任何人想要找一本都非難事,流素再如何尊貴,也不可能將之銷燬殆盡。
成嬪卻一把抱住他,哭道:“岑蘇海,不要走,你陪我一會……”她柔軟的身體貼着他,蘭麝微聞,一張俏臉近在方寸,色如芙蓉,若說對男人沒有一點誘惑力,那是假的。
岑蘇海被她抱着,氣血上涌,頓生出抗拒之心,想掰開她的手,卻被她抱得更緊。
她這會兒已醉得不知所以,否則以她的素來稟性,絕不可能如此失態。
岑蘇海本想直接將她推開徑自離去,但看她這般模樣,卻是大好的機會,猶豫再三,終究是任由她抱着,兩人牽扯着往牀榻邊走去,跟着她腳下不穩,帶着他跌落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