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流素只覺得站得腿都僵硬了,才聽到殿內傳喚。
她進了殿,又聽玄燁喚了侍衛將抒寧帶下去,她跪下道:“皇上,能容臣妾與抒寧再說幾句話麼?”
玄燁冷冷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她便轉身對抒寧道:“我不想知道你這些年爲漢幫做了些什麼,我只問你,爲了你們眼中的反清復明大業,你是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利用?雖然我們滿漢有別,但是我和你的感情不遜於任何主僕,甚至是最親近的人,在你心中,你我之間多年的情份,竟然是可以拿來出賣的?”
抒寧看着她,含淚比了個手勢,便被兩名侍衛架了出去。
流素呆呆看着她的背影,潸然淚下。
“她對你說了什麼?”
“她叫我不要爲不值得的人傷心。”
“果然是不值得的人。”
流素忽然仰頭看着玄燁:“皇上,臣妾可以問一下,抒寧將會如何處置麼?”
玄燁道:“這不是你該問的事。”語氣冰冷中帶着幾分疲憊。
“皇上,臣妾斗膽求您一件事。”
“說吧。”他已確證流素與此事無關,雖然神色依然冷淡,語氣卻緩和了不少。
“臣妾想求您饒恕抒寧一命,她生有殘疾,心性單純不諳世事,易爲他人所欺騙,她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反清復明,她只是被人利用了而已……”她隱瞞了抒寧的身世一節。
玄燁的目光陡然冷冽起來,盯着她良久才道:“你知道她剛纔招供了什麼?”
“臣妾不知。”
“上回在暢音閣朕遇刺一事,她也是內應之一。”說罷他數聲冷笑。
流素震驚了片刻才訥訥道:“臣妾……臣妾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你要是知道,當初也就不會擋在朕跟前了……”想是回憶起了流素替他擋的那一槍,他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心中牽扯着什麼割捨不下。“抒寧是個很聰明的人,不像你想的那樣不諳世事,她剛纔招認利用飛鳥傳訊,你知道麼,你院子裡那些喜鵲,其實不是自己飛來的,是她刻意引來的。她生有異能,能與鳥鵲相語,纔會利用喜鵲傳訊。”
“喜鵲也能傳訊?”流素從沒聽過,不過相傳春秋時魯人公冶長擅鳥語,難道竟真有其事?“臣妾只知道飛鴿傳信,鴻雁傳書。”
“如果是飛鴿或鴻雁,不免招人疑,喜鵲有吉祥之兆,不易爲人所拒,又不易惹人生疑。”
流素默然,玄燁說得不錯,抒寧心思細密,連這些都考慮到了,先是叫她移栽些梅樹杏樹,再引來喜鵲,這一切看似自然,實際上也都是步步精心佈置來的。
“你還要爲她求情麼?”
流素不聲不響地叩了幾個頭,道:“不知皇上可還記得曾說賜過臣妾免死金牌?雖則皇上沒有真打造一枚金牌給臣妾,但臣妾卻記得此事。”
玄燁面色一變,跟着眼神越發寒冷,亮得驚人。好半晌才冷笑:“你倒還記得朕的一時戲言。”
“皇上明睿寬仁,金口玉言,又豈會失信於臣妾?”
“好,好!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自身難保,謀逆大罪罪無可赦,你縱非指使者,亦受牽連……”
“臣妾明白,古來涉嫌謀反篡逆的亂臣賊子寧枉勿縱。”
玄燁聽她說得淡定,一時竟無話,然後反問:“那你還敢替他人求情?”
流素慘淡一笑:“皇上對臣妾說過的話,雖只是牀第之間的戲言,可臣妾句句在心,向來深信,皇上若還能顧念幾分昔日的情份,便請對臣妾的請求略作斟酌,臣妾斷不敢以當日戲言以挾。”跟着又叩了幾個頭。
她很清楚,一味要求他去履行當日承諾,只會無端更激怒他,如果他連她都不肯放過,自然更不會兌現往日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戲言。而今只有聽天由命,但願他還能顧念幾分舊情。她心中早萌死志,也不想再去詢問對自己的處置了。
玄燁見她額上青紫,心底陡生幾分悲怒難明的意味,不由斂眉相視,語中透着幾分森然:“朕就算兌現當初諾言,你也該求朕赦你一死,你卻將這機會讓給他人,好,很好,極好!來人,將敏妃押回承乾宮待命。”
回了明德堂,所有太監宮女俱被攔在門外,另遣侍衛守在門外,任何人不得入內探視。冰鑑等除了在外焦急無比,什麼也做不了。
“不如去求求佟貴妃?”
冰鑑匆匆往正殿奔去,被福祥追上一把拉住:“要是佟貴妃能幫上忙的事,她至於青天白日地將正殿門關着麼?”
冰鑑擡眼一看,果然見正殿大門緊閉,榮慧立在廊下不時朝她使眼色,一臉無奈神情。她不由心中一冷,只得隨福祥退回去。
不多時魏珠過來往佟貴妃那邊去,沛珊急急過去拉住他:“你可是奉旨傳話要處置咱們主子?”
魏珠搖頭:“還沒有。”
“咱們主子到底犯了什麼事,要動這樣的陣勢幽禁她?”
魏珠嘆口氣壓低聲音道:“別問,不能說的事你就算聽了也沒什麼好處。”
“那……那你能不能幫着求求情,請皇上從輕發落?”
魏珠苦笑:“不是我不想幫忙,是我實在幫不上忙。實話說,這件事別說我,就算佟貴妃也使不上勁。敏主子要是自己救不了自己,那就任何人也救不了她。”
沛珊聽不懂他的話,只覺得事態嚴重,心中不由得發寒:“真的……沒有挽回餘地?”
魏珠嘆氣搖頭,往正殿去了。
福祥等圍上來問話,沛珊將魏珠的原話說了,卻是一臉茫然:“這是什麼意思?”
福祥道:“他的意思是,如果皇上還念着對主子的情,那主子自然有救;如果皇上已經不念舊情了,那任何人去求情也都沒有用。”
“我還是不懂。”
福祥罵她:“聰明面孔笨肚腸!你數數這六宮之中還有誰更得皇上的心,,要是皇上連對咱們主子的情意都可以不上心了,那這事態就嚴重到任何人求情都沒用了!”
“啊!那……那咱們怎麼辦?”
冰鑑寒着臉:“這當兒你只想着你自己麼,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幾時聽說主子有事奴才能不受牽連的!”冰冷的眼神瞪得沛珊心頭髮毛,不由得低下頭去。
函香和紅蔻兩個小姑娘年幼,只知道怯怯站在一邊,什麼也不敢多說。小順兒更不消提,傻頭傻腦地歪着臉看他們,卻全然不懂害怕。
辰時三刻時,太皇太后親自駕臨承乾宮,佟貴妃出殿相迎,一同往明德堂走去。
門外侍衛恭聲道:“請太皇太后與佟貴妃娘娘留步,皇上吩咐,除非他親至,否則任何人不得入內探視。”
太皇太后淡淡道:“讓開。”
侍衛將頭垂得更低,卻沒有讓開的意思。
太皇太后橫了他一眼:“盡忠職守,很好。傅成,去將他們拉開。”傅成是慈寧宮的老太監,跟着太皇太后也有二三十年了,論力氣他當然不可能比得過年輕力壯的侍衛,但他伸手去拉,無疑是象徵着太皇太后親自動手。
兩名侍衛跪下道:“奴才不敢有違懿旨,請太皇太后將奴才等人處死,然後再進。”
太皇太后不由長眉一挑:“哦!竟還要先殺人才能進,這明德堂倒成了虎狼之地不成?”
卻聽承乾宮門外傳話:“皇上駕臨。”
跟着院內齊刷刷跪倒一大排。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皇帝立的好規矩,連這等奴才也寧死守制。”語氣中並無不悅之意。御前立制如沙場點兵,本該如此嚴謹。
“是朕讓他們攔阻的,本沒想到皇祖母會來。”
太皇太后頜首道:“既然皇帝來了,便可以進去了?”
“皇祖母先請。”
進了明德堂,見流素淡妝素衣立於案前,正將手中筆擱下,正襟跪下請安。
太皇太后微笑道:“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敏妃這份修養倒不是人人都有的。”
“流素愧不敢當。”
太皇太后笑而不語。
玄燁道:“皇祖母,敏妃如今待罪,恕孫兒先僭越頒旨處置。”
太皇太后便點點頭。
“敏妃章佳氏馭下失術,察人不明,縱容身邊奴才爲惡,即日起令其禁足南苑,非詔永不得回宮。”
流素怔了一下,一時仍有些恍惚,愕然擡臉看過去,見玄燁神色凜然生寒,懾人的目光與她相撞,彷彿有深含的怒意一閃而過,隨之卻又深邃難明,分辨不出任何情緒。
他始終是那個她看不懂的帝王,她甚至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纔會有屬於自己的喜怒哀樂。想到此處,她微微苦笑,心中對他了無恨意,卻只有連自己都辨不出滋味的酸澀。
魏珠小聲提醒:“敏主子,領旨謝恩。”
流素緩緩拜下去:“臣妾領旨謝恩。”
玄燁側過臉去沒有看她,冷淡地道:“收拾些日常衣物,即刻起程。”目光一轉,見案上墨跡未乾,上面幾行字:
登山臨水送將歸,悲莫悲兮生別離,不用登臨怨落暉。昔人非,惟有年年秋雁飛。
他神色漠然,眼波卻是一顫。
佟貴妃便對太皇太后輕聲道:“太皇太后,皇上既已處置了,咱們便先離開罷。”
太皇太后點點頭:“走吧。”眼尾餘光也從書案上一掃而過。
“恭送太皇太后。”
出了明德堂,佟貴妃道:“倒是讓太皇太后空走一趟。”
太皇太后微笑道:“已經聽了皇上的處置,不算白走。倒是皇上親處此事,不免奪了你這代掌六宮的權。”
佟貴妃搖搖頭:“天下皆是皇上的,有何□□之說?況且此事牽涉政事,瑞珊倒不方便插手。”
“說的也是,由他去吧。”太皇太后忽然又喟嘆了句,“這個敏妃,端的是個剔透人兒,既不會哭求,亦無半分怨尤,只一句‘悲莫悲兮生別離’,可有得皇帝心亂嘍。”
佟貴妃脣角輕勾:“她向來聰明。”
“你可以從你近身奴才中選一人跟着你去南苑伺候。”
“不必了。”流素空着手往門外走去。
玄燁喝住她,道:“難道你連日常衣物也不必帶?”
魏珠見勢,已溜出去將冰鑑等都召進來跪着候命,他們雖仍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卻已在門外聽見了玄燁對流素的處置,冰鑑等齊聲道:“奴才願與敏主子前往南苑。”
沛珊本不想說,但目光一轉,見傻乎乎的小順兒都說了,她若不說未免顯得薄情,況且只選一人,怎樣也輪不着她,便也含糊着伏在人後咕噥了一句,聲音極低微。
“你自己說吧,是冰鑑還是冰瞳?”
兩人一齊搶着說:“奴才跟着主子去!”眼淚便流下來。
玄燁瞥了流素一眼:“你還真得人心。”
流素朝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緩緩掃過去,冰鑑已匆匆起身道:“奴才幫主子收拾一下去。”
冰瞳剛張嘴想說話,流素道:“冰瞳留下吧,若到了年齡,望皇上能放她出宮去配個好人家。”
冰瞳大哭:“奴才不要出宮,奴才要去南苑!”
玄燁森然道:“你主子要是去閻羅殿,你也搶着跟去不成!”
許是從未見過玄燁這樣懾人的神情,冰瞳驚得登時住了口,呆呆跪在那裡。
“都出去。”
明德堂內瞬間一走而空,玄燁步出殿去,魏珠跟着亦步亦趨。
“去跟冰鑑說一聲,她喜歡什麼,就帶些什麼去,無論何物都不得阻攔。剩下的,一律着人封存,任何人不得妄動。”
玄燁的聲音有些低微飄緲,魏珠聽着愣了好一會神才應聲退回明德堂去。
魏珠對正忙碌的冰鑑附耳道:“冰鑑姑娘,皇上吩咐,敏妃日常慣用的都能捎帶着,只要她喜歡的,什麼都行。”
冰鑑點點頭。
“既然皇上有了這樣的恩典,別忘了帶些金銀之物。”魏珠見她沒聽明白,又提示了一下。
冰鑑有些意外,這些黃白之物難道去了南苑也能有用?但看着魏珠的眼神,她若有所悟,不管能不能用得着,帶着總不是壞事,南苑再冷清也得有人,有人的地方錢就有用。
流素在那裡神思恍然,眺望門外玄燁的背影,沒聽見他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