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苑回宮,便聽聞柔真的喜訊。
玄燁是無意中發現柔真有孕且胎像不穩的,但宗仁禮既未上報,東珠還以此爲喜訊散佈宮中,其中必有詭詐。
柔真在南苑中過毒,還服過那麼多的藥,她腹中的胎兒必然不保,這是不爭的事實。他對着柔真腹中那個死胎,實在是無法產生半分欣喜之情,甚至連笑顏也懶得矯飾,索性就整日留在明德堂。
東珠暗中使的那些手段,已令他越來越無法容忍,尤其這回連親妹妹腹中那個死胎都要利用,連親情都可以罔顧,只爲了陷害流素。
柔真生辰那日,東窗事發,他逼不得已令笙竹走了最後一步,親自下令,在東珠飲食中下了毒。
若不是東珠步步進逼,他本不願走到如此地步,他本想由得雲岫去折騰。
雲岫使計勸東珠服下的雄黃酒不知是何物,即使他曾命人再三查驗,也只證明那是尋常的雄黃酒而已。但東珠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孫重曾斷言應是砒'霜慢性中毒之症。
但此刻爲保流素,他只能出此下策,讓笙竹下了致死量的砒’霜。
流素要是知道他做了這些事,心裡只怕會怨他狠心,而不會領了他的情。
他心裡矛盾萬分。
而且這個罪名,還要安在雲岫身上。他無法面對那個始終爲他人頂罪的女子。
他不想見她,卻又忍不住想起她。
他對雲岫,也曾有一時的喜愛,但終究命運令他們走到這一步,便如他和東珠,一切往昔都只能煙消雲散。
他是皇帝,卻什麼也握不住,身不由己的時候,他會痛恨自己這重身份。
但是他無論如何都要保住流素,哪怕犧牲一切。
爲了這個女子,他做了太多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
抒寧涉嫌謀反一案被查實的時候,玄燁猶自不敢相信。他一直在想當年流素爲自己擋了一槍的事。
流素不可能知情。
但太皇太后對此事的反應卻顯然令他心生懼意。
太皇太后雖然沒有干涉他的決斷,但言下已有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之意。
他不想見流素,再三斟酌該如何處置。
當年南巡,流素落水後安然回來,已曾令他生疑,雖然其後陽笑沒查到任何流素與漢幫相關的痕跡,但一個小姑娘究竟是怎樣逃脫鉗制,又獨自回去的?
他多少生出疑念來。
在他心情錯綜複雜,無從決斷的時候,流素命人送來那幾粒骨骰,內嵌相思子。
她七竅玲瓏,心思巧慧,一句潛藏的“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便亂了他的心志。
他依然選擇了要保住她,可這次他想試着遠離她,不再爲她左右自己的情緒。
如果她當真涉嫌謀反,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事實。
更重要的是,他已心生退意,爲了這段只有付出不見任何回報的情,他已傷痕累累,甚至失去自我。時間是最好的良藥,當他無法自處的時候,還是將傷口留給時間去治癒吧。
因此他搶在太皇太后之前發落了流素,將她幽禁去南苑。
眼不見,心不煩。
相思是種病,在時間的摧折之下,卻會生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結果。
一種是緩慢治癒,一種是病入膏肓。
不幸的是,玄燁是後一種結局。
流素被幽禁的那三年多,他的相思之情越發熾烈,只覺得沒有了她,他的生命中便少了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多時的壓抑,在得知流素病重時,終於崩潰。
他不敢想像她若危殆,他該如何。
他撤換了侍衛,下旨領岑蘇海要醫好她,而他自己卻憂慮成疾。
病中柔真衣不解帶地伺候他,每一口藥都吹到溫涼適中才送入他口中,但他全沒有留意。
人永遠只會留心自己在意的人,而忽略那些在意自己的人。
他絲毫沒有感覺到,柔真對他,便如他對流素。
都只念着一個心裡沒有自己的人,一心一意爲對方付出一切。
南巡之前,太皇太后宣他問話,試探他是否有意接流素入宮。他矢口否認。他也同樣在試探太皇太后的意願。
既然她能問出這樣的話,表示她已有所鬆動。
因此南巡時湖上泛舟,聽到船家的那個故事,他心裡便有了決斷。
可是看着容若鎮定的神情,他心中還是有諸多情緒交織。不知是恨是怒,是怨是憎。他能輕易定奪容若的生死,卻無法將之從流素心裡驅走。
容若能摸清他的心思,纔會設下這段巧遇,爲了船家編造的那個故事,不知花了多少心力,難道容若不知道,此舉會促成怎樣的後果?
玄燁不知道容若是癡還是傻,明明心裡放不下,卻還是要將她送到自己懷裡,讓他不知該拒絕還是接受。
拒絕的話非自己本意,接受的話非流素意願。
也許容若以爲,流素的幸福都在他身上。
他終於還是剋制不了自己的意志,去南苑迎接流素。他無法做到像容若那樣,將自己心愛的人送到別人懷裡,哪怕明知流素不愛他,他還是要將她禁錮在自己身邊。
他決不可能成全他們。
在南苑見到流素的一剎那,他覺得相思寸寸成灰,只剩下擁緊她不放的念頭。
再多少理智,都抵不過他愛她。
太皇太后對於玄燁這種不理智的舉動,卻只嘆了口氣,並未多加指責。她只說了句:“你既迎她回宮,自然是忍不住了。事已至此,哀家再多說多益,你只要記着,切莫如你皇阿瑪一般,爲一個女子肆意妄爲,忘了自己身爲人君,肩負社稷。”
他默然點頭。
太皇太后又凝望他半晌,道:“她近身之人涉嫌謀反,她雖屬無辜,到底該受牽連,你對她的信任已是毫無理智。哀家不反對你寵她愛她,但你要答應哀家一個條件。”
玄燁怔了一下,多少覺得有些不安。
“今生今世,你不得立她爲後,哀家年事已高,不知何日歸去,將來她若爲中宮,無人再能凌駕於她之上,哀家怕你終究會壓制不住她。”
他心頭凜然生寒,不敢置喙。
太皇太后這個要求,哪裡是不信任流素,分明是憂心他會感情用事。
他咬了咬牙,垂首應諾:“孫兒答應皇祖母,永不立……她爲後。”心裡卻想,他不立她爲後,也不會再立別人。
流素回宮不久便即有孕,她那麼喜歡孩子,心裡自然歡喜。有了這個孩子,或許她終究會漸漸忘記過去。
誰也沒想到命運的逆轉來得那麼快,她不但保不住這個孩子,甚至連自己的性命也將保不住。
孫重等御醫宣判了流素的命運時,玄燁覺得從他們口中吐出的不是流素的死期,而是他的死期。
他從未想過會失去她,這種事他無法面對。
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他也要將她留在身邊,不惜一切代價。
他強迫她服下了墮胎藥,看着她痛不欲生,說永遠都不原諒他。他心痛如絞,再次覺得無力迴天。
在太皇太后的授意下,蘇麻喇姑去見了流素。雖然不知道她們究竟說了些什麼,但瞭解他如蘇麻喇姑,必然是將他的心意轉告了流素。
因此流素最終還是原諒了他。
他沒想過他們之間的感情居然會因此出現轉機。
流素的病勢日漸危殆,可她對他的依戀卻與日俱增。她每日都倚門盼望,只候着他能去看她一眼。
哪怕是後來追憶起這段日子的時候,他都覺得她是愛過自己的。
那不可能是絕望中的一點依戀,她是真的對他朝思暮想,片刻不願分離。
除夕夜,她抱着他,語意蒼涼,要他以後每屆選秀都留許多漂亮的姑娘,這樣便會將她漸漸淡忘,再也沒有時間想她。
她半分不懂他的心,就算他置身萬花叢中,就算他身邊美人環繞,沒有了她,他的心只會是荒蕪一片。
時間治癒不了他的傷口,他已經試過。
在他們絕望相擁的時候,命運再次出現轉機,郎子騫攜藥入宮。
玄燁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巧合,流素危殆,便突兀地尋到了對症的藥,他傾力遍訪名醫無果,居然郎子騫會遇到這樣的巧合。
果然,只暗中一查,便知道那所謂重金購來的藥,是有人用命去換來的。
他後來面對容若的時候,心緒便更復雜,多了一重不知是感激還是恨意的意味。
玄燁不得不承認,流素始終忘不掉那個人,是有她無法忘卻的理由的。
十餘年生相離別,容若還是願意爲她捨命,他們的戀情如此悽苦,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卻是玄燁自己。
但這時的流素,看着他的目光已不再是一無所有,她的眼中不知何時已柔情無限,如一張無邊無際的羅網,將他交織在其中,沉淪,再沉淪。
這種時候,誰也不可能令他再放棄流素。
病癒後,他總不能再以她的疾病爲藉口,每日守在她身邊,在太皇太后的暗示下,他還是要平衡六宮,不得已宣召了別的嬪妃。
可是她已習慣了他每日相伴的日子,她開始越來越受不了他身邊那麼多的女人,哪怕她矢口否認,他還是知道她夜夜寢不安枕,以藥力助眠。
他捨不得看她日益憔悴下去,終於還是爲她拂逆了太皇太后,守候在她身邊。
那些日子裡,他真以爲她全然忘記了過去,一心一意要和他白頭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