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郎子騫的方子還是由岑蘇海親自取藥、抓藥、煎藥,連夜送呈給流素服下。
流素看着熱氣蒸騰的藥,出神半晌,道:“皇上,臣妾不想死。”一閉眼,將整碗藥一口氣喝下去。
她向來怕苦,哪怕偶感風寒,喝藥也是擰眉撅嘴,不吃些蜜餞果子決不下嚥,只這碗藥喝得底朝天,眉也不曾皺一下。
岑蘇海退下後,玄燁便和流素相擁着守歲,一直絮絮叨叨和她說話,彷彿總也說不完。平日裡他哪得閒空這樣哄人,況還是說些不着邊際的廢話。但流素聽得口角含笑,不管他說什麼,都只覺得聽不厭。
“朕要去養心殿了,用過早膳讓魏珠備了轎輦送你回啓祥宮去,要好生休息。”
“是。”
“要好好吃藥。”
“是。”
從未聽她這樣柔順地說話,玄燁心裡越發窒悶,知道她這樣不過是因爲知道自己將要離世,便格外順自己的意。
除夕匆匆過去,流素吃了幾天藥,仍是未見好轉,玄燁不禁焦躁,將岑蘇海叫來訓斥一頓,聽他回說此次的藥方全是郎子騫一人擬的,旁人無從插手,他只是照方抓藥、煎藥、送藥,從不敢假手他人。
自打除夕夜之後,郎子騫便留在太醫院內未離去,只是他獨來獨往,也不與人打交道,每日裡大多數時間是在屋子裡自行翻醫書,看脈案,倒將流素從入宮到如今的每日脈案翻了幾遍。
“他就不曾說什麼?”
“臣曾跟皇上說過,此人恃才傲物,桀驁不馴,說話也是不着調的,即便臣問了,也不會答出什麼有用的來,臣問過幾回,倒是被他臭罵一頓或奚落一番。”岑蘇海不禁苦笑,雖同爲納蘭氏的人,他的師傅與郎子騫也是知交,但他與這怪老頭着實相處不來。
“將他叫來,朕親自問問。”
“皇上……”岑蘇海面露爲難之色。
“怎麼,他居然敢拒絕面君?”
“那倒不會,只是臣擔心他言語衝撞了皇上,冒犯君威。”
玄燁來回踱了幾步,思忖着郎子騫此人說話似乎確實不大中聽,倘若說出什麼來,他要不忍,怕郎子騫就此不再開方,據說此人根本渾不畏死,哪怕是皇帝在跟前只怕也照樣大不遜。要是忍,豈非折了天子顏面?
岑蘇海忽想起流素與郎子騫幾回對話,倒是很能理解那怪老頭的意思,小心翼翼道:“皇上,此事本關敏貴妃安危,臣以爲讓郎大夫再去請回脈,讓娘娘親自問他,也許更好。況且他這幾日也跟臣提過此事,爲醫者開方,若不是日日請脈,望聞問切,但憑想象,難免偏頗。”
郎子騫本非御醫,年紀再老也是男子,他想面見流素診脈,非得請示皇帝不可。
玄燁一怔,本以爲郎子騫既被他留在太醫院,日日請脈自然是天經地義,倒忘記了這人的身份,皺眉道:“醫者診脈本爲常理,這等事也須請示朕?雖他不是御醫,但事急從權,只要請脈時在場人過三人,便不違例,你趕緊帶他去給敏貴妃請脈。”
岑蘇海心中苦笑,心想你是皇帝,隨口一句定人生死,這等事不經你頒旨誰敢亂來。他應了匆匆退下,帶了郎子騫去見流素。
郎子騫這幾日見不着病人,看脈案開方,正牢騷滿腹,直罵得岑蘇海一錢不值,便是日日寫給他的脈案也都是狗屁,聽聞終於可以親自去請脈,自然大喜,免不了還要說幾句:“老夫是在爲皇帝的貴妃看病,不是在開毒’藥,居然病人也見不着,真真扯蛋。都是你辦事不力,到現在才請到旨。”
岑蘇海甚是無語,左右這幾日也被罵得多了,唯有沉默以待。
流素靜靜躺在牀上,感覺手上絲線微動,郎子騫輪流切完雙手脈,依然沉默不語,便問:“郎大夫,怎樣了?”
“倒也沒有太大變化,用藥日淺,還不能見分曉,娘娘照原來的方子多吃幾日再說罷。”
流素點點頭,中藥行效慢,服藥療程長,這本是常理,她倒也不爲此心急,反正自己過得一日算一日,就算再不想死,也拗不過天意。
郎子騫正要退去,流素忽然輕聲問:“郎大夫,借問一句,你一直缺的那味藥,聽說要千難萬易才能得到,甚至要用人命去換,當初你甚至不肯說是什麼藥,怕的只是一命換一命,怎麼突然就有了?”
郎子騫止了步,良久才道:“世間再稀罕的東西,只要有,就有人可能得到,老夫能得到它,不過是巧合而已。”
“世間有這樣的巧合?抑或你只是爲了安慰我,自行擬了方子想要一試?”
郎子騫雙眉一豎,正要發作,忽地又緩下神情來,冷冷道:“娘娘若是信不過,可以不服老夫開的藥,左右你大限將至,也不過是個死字。”
“郎大夫不必生氣,本宮只是想知道那味藥的來歷,並無他意。倘若那真是用人命換來的,本宮寧可自己死了,也不願意爲此害人。”
郎子騫怔了怔,嘆了口氣:“娘娘倒是心地仁善,這藥確實是意外得到了,也沒有人死,不過既是傳說的東西,老夫也不敢保證它的藥效,娘娘還若決定服用,那也只是聽天由命。”
流素道:“郎大夫無論如何也不肯吐露實情嗎?”
“說實話,那是老夫遣人去滇西,重金購來,甚至於真假也是不知。”
流素呆怔片刻,心裡似乎放下了什麼,又似乎有些不甘,輕輕道:“原來如此。”
“娘娘可還敢繼續服用?”
“吃,當然要吃,死馬當活馬醫,本宮還有別的路走麼?”她慘淡一笑,輕輕抓住蜀錦被面,越抓越緊。
出了啓祥宮一段,岑蘇海見四下無人,忽頓下腳步,冷冷道:“郎大夫,這幾日不管你罵我什麼,諷我什麼,我都不與你計較,只要你治好敏貴妃,我便是爲你做牛做馬又何妨,況且只是聽幾句搶白。只有你今日對敏貴妃說的那話,我卻是不信,那藥既然如此珍奇,甚至要用人命去換,哪裡又是你重金能購來的?千金雖好,誰不畏死?你莫不是真的自己開了方子,卻在她身上試藥?”
郎子騫橫眉怒視他:“臭小子,老夫是拿人命開玩笑的醫者麼?即便是老夫自己想出來的方子,也絕非你們太醫院上下會診開出來的那些狗屁方子可比!”
岑蘇海心念一動,聽他口氣,這方子還真不是他自己枯想出來的,那味藥倒似真的有人尋來了,不禁狐疑:“都大半年了,怎麼那藥到現在才尋到?”
“雖有人爲她尋死,但去滇藏跑死快馬也要數月,況且還要尋那沒邊沒影的東西,你以爲是易事?”
“還真有人爲她去死……”
郎子騫發覺失言,呸了一聲道:“你小子竟敢套老夫的話,倘若在敏貴妃面前透露半句,小心……”卻發現終究想不出什麼能威脅他的話來,哼了一聲道:“你要是在她面前亂說話,那是害死她,不是救她。”
岑蘇海沉默半晌,心中百味雜陳,自語道:“既知今日,何必當初,既將她送入宮來,就該早早放下才是,還牽扯不斷,可還真是害人。”
郎子騫瞄他一眼,知道這御醫知道的內’幕也不少,哼一聲道:“這些事不是你管的,你現在要管的,不就是敏貴妃的那條命麼?她只要活了,你也就能活着,否則小心皇帝遷怒,先要了你的腦袋。”跟着拂袖而去。
上元燈會,宮中照例是盛大舉行,各宮新年的喜慶餘氣尚在,似乎早已淡忘了除夕夜流素的出現令家宴不歡而散的事,本來麼,一個將死的人,即便再得寵又如何,也不過是朝夕之事了。
乾清宮及各宮的喜氣並未延伸到啓祥宮,除了乾清宮有人奉旨前來送了一對八角琉璃宮燈外,並沒有一個人上門。
簡錯爻在屋裡做了許多燈,他手極巧,什麼都能做得出來,一對兔子燈便活靈活現,令人歡喜。當時流素怔怔瞧了好久,問了句:“你會做走馬燈麼?”
簡錯爻也是一怔,他畢竟不是做宮燈出身的,簡單的宮燈看一會便能做出來,走馬燈卻是工藝繁複,要他憑空想象做出來,着實爲難。
流素跟着釋然,微笑道:“是我傻了,那玩意哪是這麼容易做的。”
“奴才得着人買只回來,多研究些時日也許能做出來。”
“不必費心了。”流素提着那對兔子燈看了許久,似乎甚是歡喜。
下晚時分,翊坤宮遣人送了元宵來,說是胤禟鬧得太厲害,宜妃實在脫不開身來探望,讓流素好生養歇。
流素命人收了,謝過宜妃有心,又回送了一對八寶宮燈、一對兔子燈,說是給胤禟和恪靖公主的。那兩對燈都是簡錯爻做的,本以爲她那麼喜歡,誰知卻送了給人。
冰鑑忍不住問:“主子不是喜歡那對兔子燈麼?”
流素淡淡道:“喜歡是喜歡,可是小孩子的玩意,已經不適合本宮了,本宮早非無知少女,哪裡還會喜歡這些幼稚的東西。”
冰鑑茫然。
跟着冰瞳過來,說要讓流素去乾清宮看燈展,又道今年的燈展輝煌華彩,熱鬧非凡。流素看她一臉喜氣,笑容淺淡,並不迴應。
冰瞳說了一會,見她這樣,臉上笑容也漸少了,神色有些無奈,彷彿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
幸而這時玄燁到了,打破了這微妙膠着的氣氛。
冰瞳倒也知趣,見安後自行離去,留下玄燁與流素獨自相處。
“近來吃了藥有些什麼感覺沒有?”
“倒也沒有什麼特別感覺,若說有的話……”流素遲疑片刻,有些猶豫,“大約是有些犯困吧,是不是比以前精神更不濟了……”跟着她又搖搖頭,彷彿不能肯定。
玄燁心裡不安,皺眉道:“怎麼吃了這麼久還沒好轉?這方子到底見不見效,明兒把郎子騫叫來再問問。”
流素安慰他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皇上不必這麼憂心。”
玄燁自然也知道這道理,但即便是知道,又哪能不憂心?她已經等不起了。
流素見他雙眉微蹙,臉有憂色,想要說幾句好聽的寬慰他一下,卻忽地覺得胸腔內翻江倒海,一陣噁心,哇地吐出來,卻是一口鮮血,連同她和玄燁都濺了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