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鷹臺下一馬平川,五更天時便由管圍大臣率八旗騎兵軍隊按固定次序由遠及近繞圍場布圍,吶喊鳴金之聲震動四野,圍內各種大小野獸被驅趕得競相奔走,蹄踏之聲、尖嘯之聲與追逐吆喝之聲交織,間或有獵鷹獒犬的身影錯落其中。
南苑圍場地域自遠不如後來的木蘭圍場,野獸之衆也差得遠,但便是這樣聲勢,也令流素嚇了一跳,看着獸類奔走揚起灰塵滾滾,其中似還有虎狼之屬,不禁微有驚慄之意。
玄燁見了笑道:“若害怕,靠近朕身邊就行。”跟着凝視檢閱圍獵部隊,見列隊齊整,便頜首一笑,旁邊有人上前伺候了佩橐鞬,遞弓矢,各班侍衛隨行,駕鷹的、牽獒的、遞箭的,一應俱有。
玄燁意氣風發,策馬吆喝一聲,縱馬前行至圍口,榮嬪跟上,她身邊也自有一叢侍衛負責安全。流素略一猶豫,跟着策轡上前。
玄燁回身看流素,笑道:“你別跟着,馳獵無法帶你,一會等朕和奕婷獵完回來,到高臺上教你弓箭。”
流素漲紅了臉道:“原來臣妾只能在一旁看着熱鬧!”
榮嬪笑道:“射術需從射靶練起,妹妹連張弓搭弦都不曾學過,如何在奔馳之中發箭射獵?一會等馳獵完畢,你便在臺上試着練習張弓射箭,總要慢慢學。”
流素不說話,烏黑晶亮的眼珠朝榮嬪溜了一圈,又望向玄燁,她雖不出聲,曜石般閃亮的眼中卻似蒙上一層氤氳水氣,越發似秋水奪人。
玄燁見了她輕嗔薄怨的樣子,不禁躊躇。
榮嬪見狀一笑,心想她什麼都不會,難道還真能馳獵不成?鳴金號聲早響,她笑問:“臣妾可先行入圍場麼?”見玄燁點頭,便自策馬衝進圍場之中,彎弓搭箭,舉臂便射。
流素仍騎着馬在那裡不肯退回,王公大臣及八旗將領等看着便似兩人在僵持什麼,不禁納悶。
玄燁終究拗不過她的眼神,笑道:“你真是任性!”伸手遞向她道:“過來,坐在朕身前。”
流素聞言立即跳下馬去,就着他伸過來的手踩蹬縱身上去,便覺得他雙臂一緊,將自己擁在胸前,笑道:“朕真是將你寵壞了,衆目睽睽之下這樣帶着你策馬奔馳,定要令諸王公取笑。”
流素卻轉過頭去看他,笑靨如花,膩聲細語:“又不是朝堂之上,皇上行獵是逸興之事,況且只是教臣妾騎獵,又非驕奢淫逸之事,難道他們也要管麼?”
玄燁笑道:“想管也沒法子,朕都管不住你,何況別人?”雙腿一夾馬腹,便策馬縱入圍場。
流素眼波一轉,見榮嬪正瞧着這邊,眼中有驚愕之色,兩道英秀的眉微蹙起來,手中正彎弓搭箭,一個發力便射了出去。
眼中目標早已偏倚,這一箭自然是落了空。
流素仍言笑晏晏,由得玄燁親自把着她的手,張弓,上弦。說實話,他的複合弓實在沉了些,別說拉滿,便是徒手握着也嫌吃力了點,又看榮嬪的弓,是張纖細輕弓,顯然是特製的。
“皇上的弓好沉,爲何不用榮嬪姐姐那種?”
玄燁笑道:“她的弓只能射體型較小的狍子、兔獾之類,射鹿都勉強了些,遇有野豬之類皮堅肉厚的猛獸,箭簇怕都射不進去。”
她便想,原來榮嬪雖擅騎射,力量到底是差得多,弓輕弦弱,架式雖然十足,準頭也不虞匱乏,卻畢竟是來陪着皇帝玩兒的,不能與真正的武人相比。
“奕婷這回的弓是特製的,她最近身子比從前差得多,這回來之前曾嘗試着拉從前的拓木弓,說已無力拉開,才換了這新的竹弓。”
聽了玄燁解釋,流素一怔,原來她誤解了。看來榮嬪現在的情形真大不如前,瞧着才二十五六歲的人,卻常露疲態倦色,除卻生育太頻繁外,與四個兒子的死不無關係。想到此處,她微有憐憫之意,素日對榮嬪的不喜之情便淡了許多。
“看着前方,朕在教你射箭,你卻只開小差。”
流素便低笑,聲音嬌柔婉轉,如琳琅輕擊:“皇上這樣摟着臣妾,臣妾哪有心思學射箭?”
玄燁被她動人心魄的笑語撩得心頭一蕩,手頭便偏了些,發出去的箭射中一隻糜鹿的後腿,並未中要害。他笑道:“你別說話了,你這樣朕才無法集中精神呢。”又覺她在懷裡輕輕一拱,軀體像貓兒般柔軟,忍不住便有些想入非非,低笑道:“今天朕別想射中幾頭獵物了。”
流素唔了一聲,雙手把着弓和絃,努力集中了精神,道:“皇上別和臣妾說笑了,倘若今日真射不到幾隻獵物,知道的說臣妾初學水平差,不知道的還當是皇上這弓箭師傅教得差。”
玄燁聽她惡人先告狀,不禁笑:“你這頑皮丫頭,明明是你在這裡搗蛋,卻賴在朕頭上……手搭在這裡,搭箭,開弦張弓……獵物是活的,不是箭靶子,你想射中它,便不能只瞄準,而是要覷其奔跑速度與方向算計,你張開的弓有幾分,射出的箭有多少力道,射程能有多遠……”
“這不跟考九章算術一樣?”
“自然不一樣,初時是算計,到後來全然是憑本能,熟手自然會不偏不倚,要知道人的本能反應超過一切算計,快,放箭!”
這一箭果然未曾虛發,颼地射中一隻兔子。
流素歡喜雀躍,恨不得在馬上跳起來:“皇上,射中了射中了……臣妾還是第一次射中一隻活獸呢!”
玄燁見她這樣歡喜,便不去拂她興致,卻忍不住口角含笑,這一箭明明是他發出的,她不過做做樣子而已,可是她如此興奮,又怎忍掃她的興?
“可惜是隻兔子!”流素見有侍衛縱馬過去撿獵物,又微微惋嘆。
“不容易了,兔子身體本小,奔跑又靈敏,並不比大型獸類易射中。”
接下去又射中一些狍子、伶鼬、羚羊、狼之類,算是收穫頗豐,意外的是還獵到一頭香獐子,這玩意是極少的,雖說是從川中捉來放養的林麝,不比馬麝和原麝罕見,但整個南苑也沒養得活幾隻。
眼見着皇帝圍獵的時間也差不多到了,雖說圍場中獵物衆多,但皇帝也不可能沒完沒了獵下去,諸王公大臣及八旗箭手等還在候着,再說有了這一陣子,玄燁也有些疲倦,場子裡頭榮嬪已先撤了下去,伺候她隨獵的侍衛清點數目,她則在一邊由人伺候着鬆解筋骨,擦汗喝茶吃水果。
流素卻仍興致高昂,本來麼,她也沒出太多體力,自然得勁,況且初次狩獵正是見獵心喜的時候,又看中場中一頭皮毛潤澤的華南虎,笑着叫:“皇上,射它!”
玄燁笑道:“老虎難射得緊,尤其是想要保全它的皮毛,便更是不易,你是初學,還是不要試了。”
“這虎皮毛鮮亮,臣妾看着很是喜歡,何況臣妾還沒有獵過虎呢。”自然沒有,流素見到的各種華南虎東北虎等都是關在籠子裡懨懨的樣子,壓根兒沒有百獸之王的威風,美其名曰“保護稀有動物”,但流素看着只覺得是圈養靈魂。
玄燁笑道:“那便試試。”凝神盯着那頭華南虎,幾次欲射都止住了。
別說虎的靈敏度極高,即便是跑得慢的如狍子之類也很難說射中眼就射中眼,說射中腿就射中腿的,本來玄燁亦可以不顧惜這張皮毛,射胸腹部位更要容易些,但流素既然喜歡,他便要斟酌着出箭了,如此幾番錯過機會,首次發箭還落了個空,終於第三箭上才一箭正中虎眼,可以說是極難了。
流素拍着手回頭朝他笑,玄燁見她的笑容華光流彩,雙眸明亮照人,心中微起衝動,直想要俯下臉去親一下,只礙於大庭廣衆,便只能含笑看着她,頗有寵溺之色。
那華南虎被貫穿雙目後自然一時不得便死,自有侍衛策馬上前阻截追殺,本來猛虎受傷後想要捕殺不是難事,但皇帝下令要留整張虎皮,便爲難得緊了,幾次三番被衝出重圍,還有侍衛險些被傷。
玄燁見着略有些掃興,轉頭道:“陽笑,你去將那虎捕殺,切記留皮。”
陽笑應了一聲離開玄燁身邊,流素卻怔了一下,他讓陽笑去獵虎,自然手到擒來,別說是已負傷的,便是毫髮無損的,他亦可徒手行獵,可卻與殺雞用牛刀有何分別?還是說玄燁爲了她隨意一念,便連貼身保護聖駕安全的侍衛也遣下場以搏美人一笑?
退出圍場上了晾鷹臺,流素仍沉浸在剛纔的興奮之中,小臉兒紅若三月桃花,嬌嫩妍麗,比劃着仍在說剛纔射虎的精彩一幕,又說玄燁矢無虛發,當真神勇。
諸王公大臣及八旗箭手便次第入場,一時旌旗搖晃,戰馬鳴嘯,騰起煙塵滾滾,弓矢齊放,萬箭飛射,被趕入圍場的這些獸類便遭了殃,紛紛中箭倒下。
此刻亦有人在清點玄燁的獵物,魏珠奉了杯清茶給玄燁,笑道:“這樣完整的虎皮還從來不曾獵到過,皇上當真是箭法如神!”
玄燁笑道:“運氣而已,若非小素兒非想要這張虎皮,朕也懶得花這許多功夫去折騰它。”
流素悄笑道:“皇上怎麼說是運氣,難道不是因爲臣妾在側,皇上龍顏大悅,因此將水平發揮得更淋漓盡致麼?”
玄燁笑道:“你這是在奉承朕呢,還是在誇你自己?”
流素嘻嘻一笑,見陽笑已上了晾鷹臺,與其餘侍衛一般侍立在旁,全無別樣神色。他剛空手捕殺了那頭華南虎,卻不見半分氣喘疲累,仍是淡淡的模樣,彷彿只是閒庭信步過來的,亦不覺得皇帝命他去追捕那頭虎是種屈才。
玄燁卻招手笑:“陽笑,累了麼?你先下去歇着吧。”
陽笑躬身道:“謝皇上體恤,奴才方纔是覺得有些體力不支,便忝顏謝恩了。”隨即退了下去。
流素又一怔,心想他哪裡有半點體力不支的樣子,隨即心中一凜,玄燁射了那虎一箭,卻不能致其於死地,他捕殺猛虎雖屬收尾,倘若顯得輕鬆自若,豈非顯得皇帝比他無能?他雖是皇帝跟前的紅人,卻從無半分僭越言行,從來都是極爲謹言慎行。
於是她又想起納蘭性德曾對皇帝的評論,心裡本來對玄燁升起的一絲熱情便又冷下去,到底他是皇帝,她時時處處都不能忘了他的身份,哪怕他如珠似寶地寵着她,可只要哪日略不如意,誰知又會不會如程官女子般一降到底?甚至生殺予奪,亦都由他。
想到這裡,流素心裡很是不舒服,又看榮嬪一眼,她對玄燁如此寵愛流素已不顯得格外生氣或落寞,仍只悠閒地望着場中,果然是情緒收放自如。
流素微笑了一下,對玄燁道:“可容臣妾先退下麼?方纔一陣策馬疾馳,張弓搭箭的,這會子只覺得手軟心慌,身上又全是汗,想先去換身衣衫。”
玄燁看她一眼道:“去吧,九功,你伺候敬主子先回行宮。”
樑九功應道:“是。”
“不必了,臣妾自己也能回去……”
玄燁笑道:“你累了,況且九功跟着也安全些。”
流素無奈,只得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