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的確未想到這樣淺淺一杯酒會有如此效力,唯因如此,他略爲懊悔之餘又多了幾分恚怒。那夜醉得太厲害,他尚不知自己酒後亂性到何種地步,看着流素的反應,也就想到自己,皇后竟然利用這樣的催情之物來誘他與柔真上牀,一瞬間,他殺機陡盛。
但這樣凜冽的殺氣只閃了一閃便消融在流素纏綿悱惻的眼神中。
爲何會有那樣深重的哀傷?既然風光旖旎,又何來淒涼愁苦?難道做他的寵妃,亦不能滿足?
“小素兒,你在想什麼?”
流素當然不能正常回答他,她的聲音盡咽在脣齒之間,凝澀婉轉,總聽不清說什麼,卻膩得讓人心軟,玄燁不禁又有些神魂顛倒,再探手在她肌膚上游移,卻聽她呢喃了聲:“……冬郎。”
玄燁一怔,卻沒聽清:“你叫朕什麼?”
彷彿旱天驚雷,一時間流素所有酒意後勁盡消,呆滯一下努力回想剛纔究竟吐出了兩個什麼字,不由亂了方寸,心悸得連方纔柔軟驚人的軀體亦僵硬了片刻,但念頭轉得極快,她垂了眼瞼不敢對視玄燁,更不敢揣測他究竟聽清沒有,只是繼續展了笑顏,彷彿要開盡枝頭最盛的豔色,暱聲又喚了句:“三郎。”
玄燁失笑:“你從來沒有這樣叫過朕,倒也新鮮。”
新鮮纔怪。流素自己覺得有幾行冷汗緩緩沿着背脊的弧線滑落,生死線上打了個轉回來,她真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皇上不喜歡臣妾這麼喚?”她的語音仍有些澀滯不清,彷彿宿醉未醒的嬌柔。
“都好,你喚什麼朕都喜歡。”玄燁一笑,並不特別歡喜,但也未有疑心。
流素纔敢正視他情致纏綿的雙眸,四目相投,她卻又嬌羞地一低頭,輕嚶一聲將臉埋在他衣襟敞開的胸前,輕嗔道:“皇上怎麼這樣看人家!”
“怎麼了,朕一向這樣看你。”
流素知道不是,他那樣深暗的瞳仁雖有情動愛慾,卻還有她看不透的存在,從前不是這樣。從前她雖無十分把握揣度他的心思,卻不會有這種完全把握不住的感覺。驀然間,她想起席間飲的那杯酒,絕對是那酒有問題!
但是……但是……流素又覺得周身發冷,剛滑落背脊的汗彷彿蜿蜒冰冷的蛇蟲,在她背上危險地遊動,他竟然在她酒中下了催情的藥物,或者說,那本就是杯催情的酒!他是皇帝,想要什麼時候臨幸誰都可以,何至於要酒力助興?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流素悄然抓緊身下的錦緞,心頭徹骨冰涼。
“你在想什麼?”
“皇上,那杯酒……”
“朕誤幸了柔真那晚,就是在坤寧宮飲了這杯酒。”
流素怔怔看着他,實在無法再強顏歡笑去搏他歡愛,於情於理,那杯酒都狠狠刺傷了她,哪怕是沒有愛情,可她還有自尊。
“所以,皇上覺得酒助歡愛之興,想在臣妾身上也試試?”
玄燁怔一下才斷然否認道:“在你心中,朕竟是這樣顛倒愛慾的人?”
“皇上莫非想告訴臣妾,那杯酒不是用來催情的!”
“是,但朕不知道酒力會這樣厲害,只當是略有效力而已。那晚朕醉得太厲害。”玄燁想了想,又覺得這樣的解釋顯然不夠釋她怨意,才嘆道:“朕一是想讓你知道,那晚朕真是身不由己,並非亂性到對柔真有意。二是想知道……”
“知道什麼?”
“想知道你爲何總能那樣清醒,在瑞珊表姐和皇后跟前風清雲淡,對於柔真的事全無芥蒂,還能言笑自若。”玄燁自己亦是有怨意的,聽到流素那樣淡泊的反應時,任是誰都不可能安之若素,除非他心中根本沒有這個女子。
流素怔一下,才明白柔真冊嬪的關鍵,原來是自己一手促使的。她真的忘了其中的關鍵,哪怕要佯裝大度,也絕不能置之淡然,宜嬪強斂隱忍,榮嬪按怒不發,可她們都是有反應的,那樣纔像個正常吃醋的嬪妃,而不是她這樣,連一點心痛的感覺都沒有。
當然,佟貴妃在玄燁心中定是個例外,可佟貴妃無寵,只有尊重。
“皇上竟是爲了這個纔來試探臣妾!”
“朕已知錯了,你別生氣,朕盛怒之餘,未免有失理智,多慮了些……”
何止是多慮,那應該叫多疑!流素亦不怪他疑心,只怪自己仍忽略了太多細節。又想他竟也會盛怒,可今日來明德堂時,笑容殷殷,半分也無怒意,若不是他根本不怒,就是他能將怒意隱藏得不露痕跡。
不管是哪種,都很不妙。
“皇上!”流素驀然浮上盈盈淚光,浮光水色瀲灩在她美目之中,彷彿漫天星光搖碎一泓秋水。“你竟然不信臣妾,臣妾一邊心如刀絞,一邊還要忍淚強笑,撐着在人前強作大度,到頭來只落得皇上的見疑之心!這也罷了,皇上你冊了柔嬪,只管在她那裡夜夜春霄就好,何必還要來欺負我這可憐之人!”
說着幽咽之聲便起,流素側過臉不去看玄燁,任他再怎麼連哄帶騙,總是不肯回頭。
玄燁無奈,嘆道:“朕的後宮雖無佳麗三千,也總有嬪妃數十,怎麼唯獨對着你時,卻是一籌莫展?”
眼見她香肩微聳,青絲顫動,耳上墜下的水滴紅玉髓耳墜子輕輕搖晃,便如一顆彷徨無依的心碎成了兩半。紅玉髓雖廉價,但霞凝般的色澤襯得她的耳垂潔如脂玉,不覺豔煞。
玄燁只得指上微微用力,扳過她的肩頭,柔聲嘆:“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朕?”
既然皇帝主動入甕,那此刻不提非份要求的就不是流素。她仍是抽泣,又過一陣才抓了玄燁的袖口隨意抹着眼淚,將他的白綾衾衣揉成一團鹹菜,直至他臉上神色愕然,方纔破涕爲笑:“皇上總跟臣妾要賞,又說賞罰需分明,臣妾卻從未逮着機會懲罰皇上。皇上破格臨幸小姨,此爲失禮,是錯一;皇上對臣妾使用催情酒物,此爲失……咳,是錯二;皇上不信任臣妾,胡亂見疑,此爲失誠,是錯三。罷了,其餘小節臣妾便不拘,單此三項大罪,足矣。”
玄燁聽她提得刁鑽,便知下面的要求亦不會簡單,笑道:“好好,朕領罪,還請小素兒高擡貴手,略施薄懲便罷。”
“怎可略施薄懲!天子犯法不是與庶民同罪麼?”
“那你……要怎樣?”玄燁斂了笑容,擺出一臉小心翼翼待罪的神情來。
“嗯……要罰你……不能打不能罵,皇上又無俸祿可扣,可怎麼是好?”
玄燁笑:“朕不怕打罵,先賜你免死金牌,你想動手就動手吧。”兩眼一閉,擺出聽天由命狀。
流素噗哧一笑,擡手蒙了他的眼嗔道:“皇上耍賴,打了你臣妾心疼,那是在罰皇上呢,還是在罰臣妾?”
玄燁心中一蕩,捉住了她的手笑:“那可怎麼是好?”
“臣妾想到了,一個月不許見柔嬪,如何?”見玄燁未答,她即刻道:“還是算了,皇上必捨不得如花似玉的柔真,人家比臣妾青春貌美,臣妾縱悍妒,亦不過招來皇上駁斥而已,何苦自取其辱。”
玄燁看着她笑而不答,流素被他看得心慌,臉上一紅道:“皇上又這樣看臣妾做什麼?”
“你這樣刁鑽,朕該怎麼治你纔好?”
流素笑盈盈的,忽想起了什麼似的,裹了被子就要下牀。玄燁一驚,抓住了被角道:“你要做什麼?”
流素佯怒:“臣妾要去砸了那害人的勞什子,免得皇上再用上它去別跟的姐妹……哼!”
玄燁居然也臉紅了一下:“怎麼可能,朕像是會喜歡這種東西的人嗎?”
“那可保不定……”流素吃吃一笑,玄燁惱羞成怒,伸臂捉了她過來,按倒便呵。
跟着煙羅帳中,唯有人影錯落搖曳,笑語如珠,便搖落了一地月華如霜。
玄燁雖未答允流素,但果然一月未召幸柔真,只有兩次去看了皇后,卻未留宿。
皇后卻想不到是這樣後果,皇帝先熱後冷,翻覆無常,心思不定,全然不是她可以捉摸,不禁心緒凌亂,常自不安。
倒是柔嬪一如既往,笑聲爽朗,率真無邪,彷彿並未受了冷落。
惠嬪斜斜倚着貴妃榻輕笑:“還是敬妹妹厲害,到底使了什麼法子,令皇上一個多月未召幸柔嬪?”
流素抿嘴一笑不答。
納蘭珍笑道:“法子也許不新奇,只在由何人之口說出而已。敬妹妹櫻脣中吐出來的,便是字字珠璣,不是也是。”
流素笑道:“珍姐姐玩笑。不過妹妹也只能使點小伎倆挫挫她銳氣而已,卻礙不得什麼大局。柔嬪年輕貌美,又怎能禁得了皇上一世不召,早晚仍要想起的,這幾日冷落都算不得什麼。”
惠嬪嘆:“說得是,柔嬪卻無行差踏錯,又哪裡能令皇上永遠不去看她?”
流素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笑道:“姐姐不知,那晚皇上會臨幸柔嬪,並不是爲了她的美貌,而是因皇后從宮外尋了個異域調酒師回來,那調酒師調了一種酒,皇上喝了之後便醉了,跟着誤幸了柔嬪。”
惠嬪一呆,吃驚地掩口道:“酒力催情?她也真敢!當然爲了爭寵不擇手段了。”
納蘭珍道:“別人不敢,她是皇后,爲何不敢?皇上事後縱有疑心,看着那花兒似的柔嬪,怒氣也消了。何況姐姐不見皇上那幾日都去坤寧宮麼,可見皇后這一步險棋是走對了。”
“說的也是,皇上日日去坤寧宮,莫非居然是留戀那……”
流素抿嘴一笑,喚道:“小展子,進來。”
展柏華捧着只紅木匣過來,恭恭敬敬置於案几上,退了出去。
“這是什麼?”惠嬪皺眉一指,心如便去打開,見裡頭是隻鎏金孔雀紋紅寶頂的執壺。
惠嬪拿過來一看,道:“是雙口壺,裡頭有暗格。”掂着分量知是半滿的,詫然問:“裡面還有酒?”
流素微微一笑:“這酒叫蝶纏新蕊。”
“好香豔的名字,聽着就……難道妹妹真覺得皇上天天去坤寧宮是迷戀這酒中滋味?”
納蘭珍一笑:“姐姐傻了,皇上豈是會迷戀此道的人?”
惠嬪眉頭一皺:“那這酒……敬嬪妹妹若不是要本宮藉此邀寵,卻又是什麼意思?”目光直望向流素,卻見她笑而不答。
納蘭珍笑道:“伺候皇上這麼多年,姐姐不清楚皇上的個性麼,豈是會由人擺佈的?哪怕這酒真能令人□□,皇上也是不會喜歡的。姐姐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用不着此酒,難道這宮裡就沒有用得着的人?總有些相信此道的人——”說罷,眼波流轉,笑紋中隱藏着欲語還休的意味。
流素心中輕嘆,惠嬪這些年能平安活着,還能順順當當晉了這嬪位,真得好好感謝納蘭珍啊。
惠嬪盯着執壺,脣邊泛出一絲笑意:“果然啊,兩位妹妹想得周到,這世上就沒什麼好東西和壞東西,只有有用和沒用的。”
納蘭珍笑道:“姐姐拿給人時,記得換隻酒壺盛了。”
忽見首領太監何廣寧進來,一甩馬蹄袖道:“給三位主子見安。”跟着上前湊到惠嬪跟前耳語一句。
惠嬪神色詫異,看着流素和納蘭珍道:“香常在有喜了。”